觀《投名狀》,了解剪輯師怎樣實現立體時空結構中的多重表意
《投名狀》取材于清末四大奇案之一的“張汶祥刺馬案”。早在20世紀70年代,香港武俠新浪潮的旗手張徹就拍過以此為題材的《刺馬》。只是那時的片子是以張汶祥、黃縱和馬新貽三人的兄弟情由結盟到反目為主線,以順敘式時空、單線索推進的線性結構構架鋪陳故事。主題也很簡單,就是背叛兄弟者死,宣揚的是手足間感情的忠誠和信義。當時這部片子在香港本土引起了很大反響,摘得了金像獎的多個獎項,得到了很高的票房。2008年上海電影節(jié)期間,又重新展映了這部影片。以今天的觀影習慣來看,片子的結構和敘事都顯得過于簡單直白,節(jié)奏也太過緩慢,但就當時對于武俠新浪潮的探求而言,這部片子還是值得一提。
我們再來看看脫胎于它的《投名狀》。投名狀講的還是龐青云、趙二虎、姜午陽三兄弟的故事,只是導演陳可辛將這個故事放到了更大的時代背景中。講的不僅僅是兄弟情,還有充滿著野心的人性和殘酷的政治斗爭;龐殺趙也不僅僅是《刺馬》中因為女人(奸情),而是趙的信仰和他發(fā)生了很大分歧,甚至妨礙了他的野心,成了絆腳石;揭示的也不再僅僅局限于《刺馬》里的兄弟忠義,而是在動蕩的時代之中,每一個人都會被他人利用,每一個人都可能成為當權者手中的棋子。
這個主題顯然就比《刺馬》要深刻得多,由此影片所要展示的內容也繁雜得多。影片涉及了龐、趙、姜三人的相識相知到反目的過程;涉及了三兄弟和另一軍隊首領何魁間的斗爭;涉及了龐、趙二人和趙的妻子間的感情糾葛;涉及了朝廷三位大臣間的權力分合斗爭;涉及了王朝最高統(tǒng)治者對于自己下屬的權謀之術;還有戰(zhàn)爭的殘酷、人性的紛爭以及對于誠信和忠義的不同個體的不同理解。
要在有限的時間里通過鏡頭組接展現出如此多的內涵和意義,過去的線性結構和線性時空顯然已不可能承擔這一任務,運用“立體剪輯”組建立體時空結構則成了架構這樣的影片、完成敘事的必然。我們來具體分析一下其中的一個7分鐘的段落。這個段落可以說是《投名狀》里立體時空架構快節(jié)奏敘事、多重表意的一個典型代表。
《投名狀》中有一場“攻打南京”的戲。
講的是龐青云帶著趙二虎和姜午陽經過激戰(zhàn),最終攻下了南京城;朝廷得報,權臣弄謀,一場慶功宴卻埋下了兄弟反目的導火索。我們用一個結構圖來解構一下這個段落的立體時空結構。
從上頁圖表我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這個7分鐘的段落所做的立體時空結構。這個段落講了11件事,涉及多個時空[過去、現在;臺上(戲里)、臺下(戲外);南京、北京;軍營、市井;酒樓、野外等]和6個人(龐、趙、姜、趙妻、何魁、權臣),呈現的是倒敘式和交叉式時空相融合的立體結構。
首先,從大方面講,臺上和臺下是兩個時空兩條線,一條戲里,一條戲外;慶功宴(現在)和回敘攻打南京(過去)又是兩個時空兩條線。
其次,在攻打南京、南京大捷到慶功宴的敘述中,每一個時間點環(huán)節(jié)里又都交又著發(fā)生在不同空間的不同事件,少則一兩件,多則四五件,所有這些事件都成為推動著兄弟三人走向各自命運的悲劇結局的那股力量上的一個節(jié)點。這就使得每個事件都既有自身的發(fā)展和存在的線索和意義,又通過事件間的內在聯系拓展出更為深刻的內涵和意義。
段落以慶功宴上的“《三結義》京戲”做開場,整個段落都以這場京戲的鼓點勾連,然后在京戲中直接倒敘回三兄弟攻打南京的那個時空中去。但是它和過去單純的倒敘式時空不同,剪輯師在倒敘攻打南京的那個時空時,卻還是和慶功宴上的京戲交叉在一起,用戲臺上的打斗和戰(zhàn)場上的打斗鏡頭相交叉,形成了現在、過去,戲里、戲外多個時空同時存在、平行敘事的情況。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剪輯師在這里并沒有直接安排龐、趙、姜三兄弟在攻打南京的戰(zhàn)斗中的單個鏡頭,只是運用了一些戰(zhàn)爭的大全景鏡頭,并將它們和戲臺上三位京劇演員的打斗的特寫鏡頭交織在一起。這種時空組接方式,使觀眾很容易通過鏡頭間的關聯,從戲臺上唱的三兄弟并肩作戰(zhàn)聯想到龐、趙、姜三兄弟在戰(zhàn)場上的生死與共,也為其后的臺上兄弟義重與臺下兄弟反目這一強烈對比打下了基礎(埋下伏筆)。
這樣,鏡頭除了本身的敘事作用和表意性,還能借助鏡頭間的相互碰撞形成隱性表意,以戲里的并肩作戰(zhàn)“寫意”地刻畫了戰(zhàn)場上的生死與共,又以戲里的忠義為后面將要展現在同一時間點上、不同空間里的兄淫弟妻和兄弟反目埋下了伏線。這樣一種立體架構既勾連了過去、現在,戲里、戲外多個時空,又使這多個時空互為因果,拓展了影片的敘事和內涵,形成了鏡頭組接的多重表意。
在空間上,整個段落采用的是多個空間并存的狀態(tài)。當剪輯師做完倒敘與交叉的攻打南京這一節(jié)點之后,很自然的按時間順序回敘了南京大捷后的一個月。但這里他結構了三個空間和四股力量的較量,即權臣、龐青云、趙二虎、何魁分別在京城、南京、魁字營三個不同的地方所發(fā)生的五件事情(見上表“南京大捷”部分)。當然,剪輯師在這五件事的表現上是有側重的。在表現京城接報南京大捷時用了5個鏡頭;在展現南京城里的狀況時用了10個鏡頭;展現魁字營首領何魁接京中權臣密信時是5個鏡頭;何魁赴京與權臣密謀離間只用了2個鏡頭;但是在展現趙二虎發(fā)餉勞軍事件時,卻用了50個鏡頭。因為這件事是趙、龐二人生隙日深的一個直接因素,也是最后龐殺趙,姜刺龐的一個重要伏筆。剪輯師通過平行蒙太奇,既突出了兄弟反目的導火索事件,又讓同時行進的五個事件形成對比,向觀眾全面地展現了南京大捷后兒方力量各自的謀劃以及權臣對這兒方勢力的玩弄和制衡。
最后回到慶功宴,又是在同一個時間里交代了三個空間發(fā)生的五件事情(見上表“慶功宴”部分),分別是:戲里的三結義兄弟情(臺上);趙二虎觸景傷情,想起和兄長龐青云的矛盾而落淚(臺下);二虎妻中途退席與龐私會(從酒席上到河邊);姜午陽跟蹤二嫂發(fā)現其與龐的奸情(從酒席上到河邊);何魁到慶功宴上拉攏二虎,并離間趙、龐二人的關系。這個架構通過戲臺上的略顯夸張的京劇唱段對忠義的直接展示和臺下三兄弟各自的心理與行為形成了強烈對比,在唱段的鼓點中,龐青云私會二虎妻,背叛兄弟情;姜午陽跟蹤二嫂發(fā)現了這一秘密,由于他的個性純良簡單,為殺嫂全兄弟情埋下伏筆;酒樓里,二虎因臺上戲觸景生情,心里感懷越走越遠的兄弟心,而此時何魁趁機離間二人之情,火上加油。這樣幾個事件經過剪輯師的解構、抽離,打破原來各自的敘述順序,重新結構,平行展現后,既有自身的發(fā)展,又互為因果,相互勾連,形成強烈的對比,引起觀眾心理上的震撼和共鳴。
通過對這個段落的解構,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多時空的立體結構無疑加大了信息量的傳播,加快了敘事節(jié)奏,7分鐘的段落里,剪輯師足足切了170多個鏡頭,最長的鏡頭也不超過3秒,有的事件在時空交錯中只用一兩個鏡頭就交代完成了。更為重要的是,這個段落里運用多時空立體結構還形成了強烈對比,通過臺上和臺下,戲里與戲外,過去和現在,以及多條線索和不同時空里不同人物的行為和心理的交錯展現,在觀眾眼前交織出了人性的多面,揭示出面對利益(權力、情感),人性的虛偽和貪婪。臺上京劇里所唱的忠義更是成了對現實中發(fā)生的這一系列事件的一個絕佳的諷刺和嘲弄。兄弟之間、夫妻之間、朋友之間的忠與不忠,人性在道義和利益上的搖擺與抉擇,通過這種多時空立體結構,將它們放到了一個時代和社會的大環(huán)境和大背景下,得到了多角度、多視點、多側面的展示。在這個時空結構中,每個事件、每個人既成為自身事件發(fā)展的因素,又都只是表述整個影片大主題的一個節(jié)點。影片所有的敘事和內涵都是在鏡頭與鏡頭之間,線索與線索之間,人物與人物的關系之間,通過碰撞形成合力來展現的。
當然,這樣的結構對于剪輯師提出了非常高的要求,因為他不僅要對時空和整體結構有精準的把握,還要求剪輯師善于利用鏡頭間的隱性內在聯系,以準確的蒙太奇技法造出新的時空排列和新的人物關系,使鏡頭通過組接產生意境升華,形成多重表意,從而使主題產生延展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