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瘟疫
時間瘟疫 正如其他所有冰冷的小城一樣,在塔西緹這座年輕城市的大街上,嗅不到人與人之間的聯(lián)系。 人們匆匆忙忙地工作,匆匆忙忙地休假,馬不停蹄地去完成一個又一個沒有盡頭的任務。 正午,街角的酒館里,店老板正在柜臺前,百無聊賴地看著街道上沉悶稀薄的空氣在烈日的烘烤下扭曲成實質(zhì)的形狀。他的指頭不間斷地敲著柜臺的破舊紅木面,在這敲擊聲中等待,消磨著時間,慢慢迎來一群又一群下班后來這兒喝上一杯的男人們。 酒對于他們是良藥,用來給每天機械般重復枯燥的生活畫上一層輕盈朦朧的面紗。用來堵塞自己的耳朵,好使自己聽不見見得次數(shù)過多而令人生厭的妻子的嘮叨,刻薄的老板苛刻的責備。 酒筑起一座城堡,把這座冰冷小城的嘈雜的一切都隔絕在外,他們確信,只有在這時才能聽到自己內(nèi)心的聲音。 阿道斯通提著沉重的公文包,像往常一樣到酒館里買醉。他推開酒館沾滿灰塵的大門,見到人們死在那里。 阿道斯通走過去,瞧他們是怎么死的,他還能依稀辨認出,這些與他常年在酒館廝混的年輕伙計,如今他們卻一下子老得不成樣子。 他們是老死的,阿道斯通對自己說。也許算是一個意外,不過最好先報警。 穿著深灰色制服的警察很快封鎖了小小的酒館,他們對著阿道斯通問著種種無關(guān)痛癢的細節(jié),阿道斯通開始時還耐著性子一個問題一個問題老老實實地回答,可到最后,他看見那幫警察還在那邊比比劃劃討論酒館的這些人是怎么死的時候,他憤憤地喊道:“難道你們看不出來嗎?他們是老死的!他們就是老死的!今天之前他們還是生龍活虎的年輕人,可時間在他們身上開了一個玩笑!” 那些警察怔怔地看著阿道斯通,然后像是看著一個傻子,問道:“你是說這些老人在昨天還是年輕人,他們是在酒館里一下子變成一個個老頭的?” 阿道斯通閉上了嘴,他知道這幫警察不久就會知道他所言非虛。重要的是,重要的是,他們都一同在這間酒館里老死了,之后呢,之后會不會在別的地方? 警方的效率是驚人的,他們查出這幫人在今天進這間酒館之前的的確確還是一個個充滿未來的年輕人,可出于某種未知的原因,他們在短短幾個小時之內(nèi)急速衰老,過快地邁向了彼岸的孤島。 該封鎖消息嗎?還沒等警方思慮周全,這座小城的各個地方開始遍布老人的尸體,很快,他們意識到這起非同尋常的事件并非在他們的職責范圍內(nèi)。市應急管理中心與市防疫所不久聯(lián)合發(fā)布了以下申明——鑒于近幾日城內(nèi)各處出現(xiàn)居民無端急速衰老致死事件,經(jīng)市防疫專家研究,得到初步結(jié)論,本事件所指向的對象無一例外都是在與其他人碰面的,目前還未發(fā)現(xiàn)任何獨居或獨處的人受此事件影響。 該說這次事件的處理是迅速而有效的,及時發(fā)現(xiàn)了這場時間疫病的根源在于人與人之間的碰面。并且也進行了全城封鎖,緊急戒嚴,關(guān)閉所有公共場所,包括學校,工廠,商店,藥店以及酒館。 當然,嚴格意義上,商店和藥店并不是關(guān)著的,它們?nèi)匀徽粘i_著,只是不再有店員,市府號召大家單獨出門,單獨進店,單獨購物并自覺結(jié)賬。 并且,為了防止經(jīng)常發(fā)生的不湊巧的情況——兩個人同時到同一所商店去購物,市府還以決絕的速度開發(fā)了一個應用軟件,在這個軟件上可以查看街道或者公共場所上的人員數(shù)量。 不止于此,所有在這場時間瘟疫中必要的工作也必須以單人的形式開展。家庭成員也必須隔在自己的小房間,一個一個輪流到樓下進食。 一句話,所有可能的見面都是不允許的,因為越來越多的事例證明,只要兩個人在現(xiàn)實中有所接觸,即使是簡單碰了個面,時間瘟疫也會在他們之間傳染,以百分之百的傳染率。 阿道斯通躲在自己的小房間里偷著樂,首先,他可以無需工作了。也無須見到可恨的老板,見膩了的家人。其次,他可以懶洋洋地窩在床上,在手提電腦上與他志同道合的中年人一起,慶祝這從天而降的好日子了。 唯一的不足便是,每晚阿道斯通熟睡著的時候,窗外都會響起救護車嘈雜的聲響,亮起一片紅藍交錯的亮光,擾得他怎么也睡不著。在他心目中,這些人無一不是傻蛋,連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都做不到,這和自殺有什么區(qū)別。 過了幾個星期,這場時間瘟疫漸漸有了好轉(zhuǎn)的跡象,并不是因為找到了更好的防疫手段或者開發(fā)出了疫苗,而是每個人都變得更加老實了。 至少,還有網(wǎng)絡可以利用,在網(wǎng)絡上視頻聊天,語音聊天,文字聊天。 人們利用這種手段巧妙地避開了時間隱藏的詭怖的用心。 阿道斯通簡直愛上了現(xiàn)在這種生活,躺在床上吃了睡,睡了吃,要不就是在網(wǎng)絡上和其他網(wǎng)民談天說地。有時,他向這場時間瘟疫致敬,盡管覺得對在這場疫病中喪生的人感到抱歉,可他無法欺騙自己,他愛上了這種生活。 可時間自有它巧妙的手段。 不久,疫情又開始囂張,人們被發(fā)現(xiàn)孤零零地死在一個個小房間里,這與之前人們對于疫病的判斷產(chǎn)生了出入,這些人毫無疑問都沒有當面與誰相見,但卻又無一例外地急速衰老,暴斃當場。 市府的調(diào)查結(jié)果馬上出來了,他們宣布,自即日起,在網(wǎng)絡上任何形式的溝通都將成為時間瘟疫的傳染途徑,也就是說,時間修復了這個漏洞,它拒絕人與人之間的溝通。它想要指引人們走向的一條路是孤獨的一條。 這次的禁令沒有起到上次一樣的效果,每天深夜,阿道斯通不再聽到救護車的聲響與亮光,但他知道又有無數(shù)人被抬出孤獨的小房間,被放進一個更加孤獨,更加黑暗的永恒的寓所里去了。 的確,在這種情況下,開著救護車的聲響和亮光已毫無助益——深夜,塔西緹不再燈火輝煌,它像是一個吵鬧的小孩被嚴厲地教訓后閉上了嘴巴,卻在靈魂深處不斷生發(fā)出對世界呼喊的不可遏制的欲望。 時間越拖越久,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喪失耐心,即使面對這個危險的無可挽回的結(jié)局,他們?nèi)匀辉谏钜骨那脑陔娔X屏幕前敲下一句句思念的話語。 市里的公墓已經(jīng)容納不下如此多的尸體,火葬場的火來不及燃燒如此多的孤獨。于是,只能草草地挖出一個個坑埋進去完事,這對尸體的敬重與否無關(guān),反正無論如何,他們面臨的都將是恒常不變的被世界遺忘的孤獨。 市府認為面臨溝通的需求,最簡單有效的替代方法便是讀書。畢竟,讀書時也算是在與作者、與作品中的各種人物和思想在進行溝通。這一建議很快被市民們愉快地接納了,盡管塔西緹的人們之前并沒有閱讀的習慣。 他們迫切地需要一些人和事轉(zhuǎn)移注意力,在隔絕天日的日子里,他們慢慢發(fā)現(xiàn),無所事事不一定就是孤獨本身,但長久地無所事事必然指向孤獨。任何一條路,只要走得遠了,在那深處,自有孤獨在沉默地等待。 阿道斯通也開始翻起了書頁,他不禁感到好笑。在之前的恒常歲月里,酒才是他的好伴侶,可不知為什么,他心里有某種聲音,它拒絕用酒來對抗時間,它拒絕。 阿道斯通常常嘲笑那些書呆子,他覺得語言所能表達的實在太有限,面對身臨其境的全景電影,他想不通怎么還會有這么多老頑固在那執(zhí)拗地固守著。 很快,他就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他像所有塔西緹的幸存者們一樣,整天整天翻著書頁,各式各樣的書,科幻,冒險,志異。當然,不包括文學和哲學著作,在他看來,這些書與暢銷書相比實在缺乏討好讀者的技巧,他們那些書,仿佛就是作者為自己寫、自己讀的。 還沒等他開始接觸那些文學、哲學書籍,市府便再一次發(fā)出通告,禁止所有市民閱讀任何形式的書籍。因為這場時間瘟疫帶著它巧妙的惡意,再一次找到了漏洞并且修復了它,看書也算是一次交流,一次溝通。 阿爾斯通只好雙手搭在背后,在小房子里來回踱著腳。 塔西緹的人們,都在房間里踱著腳。 時間對他們進行了合理的封鎖,在這之前塔西緹雖有無數(shù)的溝通,卻沒有一句指向內(nèi)心。 之前的溝通,指向買賣,指向娛樂,指向相互打發(fā)時間。 時間看穿了人類的輕視,于是合情合理地剝奪了這項無關(guān)痛癢的東西。 此刻,在塔西緹,每個人都成了一座孤島,這里的每個居民都以為自己早已習慣了冰冷,因為塔西緹一向是以冰冷地溝通著稱的??纱丝蹋杏X不會騙人,他們渴望聲音,渴望感情,渴望狂怒。也許這一切毫無意義,可如果人生來就必須接受這種荒誕的生活,他至少可以尋找溫暖,尋找熱量。如果真正意義上的溝通是不可能的,那也無關(guān)緊要,因為溝通的整個過程創(chuàng)造了熱量,這就夠了。存在物是生來便具有熱量并渴望熱量的,人依靠感受熱量來佐證自己的存在。人就是這么厭惡冰冷,非存在之物刻骨的、徹頭徹尾的冰冷。 沒錯,結(jié)局也許毫無差別,是在溫暖的溝通中,在時間的面前揚起頭顱高傲地死去,還是匍匐在時間的腳下卑微冰冷地消逝。如果說戰(zhàn)勝時間是不可能的,但對抗時間,鼓起與時間為戰(zhàn)的勇氣卻是可能的。 塔西緹的人們終于慢慢意識到,時間的長度是無關(guān)緊要的,無論它能不能觸及到時間的本質(zhì)。眼下,對他們而言最重要的,是重新找到愛的人,找回迷失在回憶沼澤中的柔軟的感情。 阿道斯通不再踱步,他開始回憶與妻子莉娜的點點滴滴。這在往常是不可能的,因為回憶是太過輕易的事,所以阿道斯通一直以來都忽略它。 莉娜很普通,他想。對于這個世界來說,也許的確是這么回事。但在自己心目中,莉娜應該是一顆星,一顆恒星。 恒星長久地亮著,不曾熄滅。只不過阿道斯通太久太久都沒朝這顆星認真看看了。他記得第一眼看到她還是在中學,那天,她扎了一個普通的馬尾,穿著一件普通的白襯衣,長著一幅平平無奇的面孔。他剛要對身旁的伙計說,嘿!你看,那里竟然有一個這么路人臉的家伙。 可就是這么湊巧,烏云從太陽面前移開,一束淺淺的茉莉般的光照在她臉上,又這么湊巧,她又在那突然淺淺一笑。從那一刻開始,阿道斯通便清楚自己再也躲不過命運捉摸不定的安排。 莉娜此刻正在隔壁房間,她在想著什么呢? 這座小城里的人們,又在各自的孤島上回想一些什么呢? 不論如何,時間瘟疫把這座小城拉回到了過去,每個人都沉浸在各自的或美好或悲傷的回憶中。即使回憶是一條沒有盡頭的路,他們也不約而同踏上了這注定不具現(xiàn)實意義的征程。 人不能長久地保持理性,因為人不僅在現(xiàn)實中尋找意義,也在虛無中尋找?,F(xiàn)實注定被時間所湮滅,但虛無藏在連時間也無法染指的角落,這是連造物神都無法攫取的秘藏,造物神是存在之物,而回憶只歸屬于虛無,這是人類的勝利,是人類不甘被時間奴役的悲壯徒勞的反抗。 一星期后,市府宣布,禁止活人懷念任何人——包括死去的人。因為有個例表明時間瘟疫已開始在一個人向藏在虛無回憶里的人兒溝通時,一擊致命。 人類無法做聽話的乖孩子,人類從來都是無可管教的頑童。當不能面對面擁抱獲取溫暖時,懷念一個人是每個人堅信的最后的權(quán)利。人必須捍衛(wèi)它,以任何代價。 這場時間瘟疫一直在叫囂著:“不許溝通!不許懷念!否則我就無數(shù)倍加速你們的時間,以此來終結(jié)你們的存在!” 于是塔西緹的人們開始衡量,到底是思念一個人比較重要,還是繼續(xù)存在這件事比較重要。 這的確是一個問題。 也許對于完全理性的人來說,自然是存在比較重要。他可以說,存在是存在之物最根本的屬性!但只要是真正嘗過存在滋味的人會說,剝離親情,剝離愛情,剝離友情,剝離存在之一切附屬物的存在是荒誕的。也許擁有著這些的人們的存在仍然是荒誕的,但是只要擁有了這些,就同時擁有了向荒誕存在開戰(zhàn)的勇氣,就有了百敗而不向時間低頭的滿滿底氣! 于是,沒過多久,塔西緹成了一座死城。 這樣看來,人們拒絕不思念,拒絕不能真誠地溝通。 這樣看來,時間盡可以耍它的小手段,但人類自有他萬應不變的準則。 這樣看來,時間拒絕了人與人之間的溫暖,人也因此拒絕了時間。 這樣看來,活下去,像一架冰冷的機器;或死去,像一只溫暖的動物。這樣一個問題也不再成為問題。 這樣看來,會在人與人之間永恒蔓延傳染的,不僅僅是時間的瘟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