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郁癥筆記——看病記

1
“要去哪里?”出租車司機微微轉(zhuǎn)過頭問到。
“去安定醫(yī)院。”她的姨媽回答了這個問題。
車子很快發(fā)動,她直直地坐在座位上,默然地看著窗外的高樓大廈與車水馬龍,眼神麻木不堪。秋日午后的陽光照在她的臉上,可于她來說這無疑是一種折磨——能清楚地看到這個世界的每一絲紋絡。
中年司機方形的臉上架著一副茶色眼鏡,她注意到了后視鏡中的茶色鏡片微微轉(zhuǎn)動,隱藏在后面的眼睛正在用好奇的眼光打量她。她輕而易舉地注視到了這個動作。她開始用一種饒有興趣的眼神平靜地看著后視鏡,司機一下子轉(zhuǎn)移了目光。
剛剛在地鐵上的時候,她站在人群中,焦慮異常,仿佛哪里都是不懷好意的打量的目光。她緊緊地抓著扶手,閉著眼睛,默默對自己說:平靜下來,平靜下來??墒遣还茉趺磁Γ加谑聼o補。四周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語言都能讓她煩躁不堪,更令她不可接受的是她不能忍受她的視線里有任何的人影存在。
她告訴自己隱忍,一定要隱忍。如果要爆發(fā)的話,她想拿著長長的匕首把車廂里的人都殺了,血管綻放出花朵,氤氳成紅色的地毯,世界重新回歸平靜,她會卷著疲憊安心地躺在溫熱的尸體上睡覺。然后沒有任何未來發(fā)生。
可事實上,在他人的眼中,甚至在她親人的眼中,她不過是帝都中為自己命運奔忙的“正常人”一個。她或許不再好奇,不再追問,為什么?
為什么?她問過自己這個問題很多次。她閉著眼睛用耳朵聆聽,四周的人都有自己固有的輪廓,而她早就把自己給丟了。每一日的表演已經(jīng)漸漸剝?nèi)チ艘粋€十七歲少女的活力。每當夜晚她蜷縮在床上時,是她最心安的時刻,可無疑也是一種人性消泯的經(jīng)過。于是,她帶著所剩無幾的感情和對明日的恐懼墜入到混亂的夢境里。
這是她的命運,她理應接受??墒牵@一切都是如此混亂,錯的,一切都像是錯的。
在步入醫(yī)院的門廳時她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居民樓,兩棟居民樓之間劃分著藍色清澈的天空,晾曬的衣物掛滿了陽臺,一旁還擺放著綠色植物。她或許是想表達些什么,她腳下的步子沒有放慢可卻顯得異常的沉重和嘲諷,哭泣嗎?憂愁嗎?不是的,不是的。她否定自己。一切都覺得毫無關系,眼前的醫(yī)院和身后看似那般安寧的生活,都讓她覺得與自己毫無關系。
有些路是不得不走的,或許也可以換一種方式說,人生而在世,總得有什么路要走的吧,哪怕你是在一股強大的推力下前行的木偶呢?有一種迷茫是,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到這里來了。
2
大廳里的人影相互交錯,取號口與繳費處的窗口都排著長長的隊伍,談話聲如同黑暗中的海浪此起彼伏。她并沒有對此情此景感到驚訝。在家里約號的時候,接待員告知她的母親近三天的號已經(jīng)排滿,她們行程不得不向后推?;蛟S生活在這個時代中的人越來越病態(tài)。正如卡倫·霍妮所說:神經(jīng)癥患者正是我們當今文化的副產(chǎn)物。
她靜靜地站著,環(huán)顧四周,打量著這個建筑的內(nèi)部。她長時間凝望著大廳正中央的大屏幕,上面有主治醫(yī)師和對應的相應病癥。她在心中默念著:抑郁癥、焦慮癥、雙向情感障礙、人格分裂癥……
她想起她在學校的圖書館看《24重人格》的時候,有些事情你會以為它離你很遠很遠,它們就像是離奇的故事一樣,于是在心中就會認為它們在現(xiàn)實世界沒有存在??墒谴藭r此刻,她身處這里,內(nèi)心有了第一次的微微撼動。
取到了號,她們要去樓上的候診室,這時忽然有一個男人的叫喊聲音傳來,她的母親笑了笑,說:“我在這里都覺得害怕?!彼牭胶笥X得沒什么好說的,也就沒有接下去。她下意識向后看了一眼,看到一個面色冷淡疏離的中年長發(fā)女子拿著預約單,上面有“雙向情感障礙”的字跡。
二樓的候診室分為東西兩個區(qū)域,東邊是專家號的等候區(qū),西邊為普通號,墻柱上分別為不同的方向上掛著類似小電視機般大小的屏幕,上面有患者看診的順序。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中的號碼,她的前面還有幾十人,她開始坐在椅子上,百無聊賴地翻看手機,把軟件打開關閉打開關閉,最后索性散著眼神擺弄著自己的手指。
忽然間,她聽到一個小男孩的哭喊聲,她抬頭尋過去,發(fā)現(xiàn)一個六七歲大小的男孩的手在他的母親的拖拽下想極力掙脫,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哭聲顯得脆弱又無助,“我想回家,我不想留在這里,我想回家……”
候診室的人紛紛側(cè)目,有的低下頭輕輕議論,而站在一旁的拿著警棍的看護卻是一種見怪不怪的表情。小男孩的母親一邊躲避眾人的目光一邊注意著在手中掙扎的孩子,她臉上寫滿了無可奈何。
她看不下去,于是去了走廊,她趴在欄桿上,耳中是吵鬧的鋼琴曲,放來放去放個沒完,這時,她第一次哭了出來,輕輕地,幾滴淚出來就沒有了。陽光照在樓下修剪整齊的草坪上,有人在長椅上睡覺,不遠處的一個男人在耐心地與客戶談著電話。她想,她眼前的這些人,明明身處著自身難以打破的桎梏,在里面摸爬打滾、別無出路,可是,當個體走出這里,消逝于無邊的夜色與霓虹時,便都成了為命運奔忙的囚徒,我們都是正常人,或許,只是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活法而已。她又想,應是從前犯了什么罪,用這種方式來還吧。她不知道別人為什么會走到這一步的,只是她知道自己從來不是無辜。每日抱著一種對自己的厭惡卻又想獲得拯救的心態(tài)活下去這本身就是一種極大的矛盾與沖突。
3.
與她進行第一次主動談話的是一個來自山東的年輕男生,他還是一個大學生,他看她一直在走來走去,坐不住去別處轉(zhuǎn)一會兒,一會又去了廁所,然后就在屏幕處張望個不停,或許他主動交談的原因是因為她年紀和他相近。
“你不要一直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了。安靜地等著吧,還早著呢?!彼谒竺娴奈恢脤λf。
她很是拘謹,尤其因為對方是一個男生,只是笑了笑,“嗯”了一聲。反而是他的母親大大方方地與他打了招呼,并詢問他是哪里的人。
“我是山東人。你們呢?聽口音是河南人?!?/p>
“不,我們是河北人?!彼?。
“小妹妹你是怎樣一個情況?”
“我?”她遲疑了一下,還是說了,“焦慮抑郁癥……暑假去的醫(yī)院查出來的。吃藥沒有多大作用,所以來北京看看?!?/p>
“我是強迫癥。就是小時候被嚇到了?!彼纳眢w向前探了探,說:“你有沒有那種做過了的事情卻像沒做過,一直反復像確認的情況?”
她搖搖頭,“沒有?!?/p>
“我有一陣子明明把門鎖上了可還是一直在跟前用手推來推去、推來推去,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不過吃了幾年的藥已經(jīng)快好了?!?/p>
她打量著面前這個年輕的男生,談吐與常人無異,可是就在他的眉眼與神態(tài)間你卻能看到與常人不同的東西,這種體會她也不知道去如何訴說。她開始對他簡單地說她的失語狀態(tài)與喪失所有的興趣,在教室里連眨眼睛都成一個問題的焦慮,每日靠如何殺死自己的想法才能度過時間的流逝。
他認真地聽著,說:“還是要吃藥。但是斷藥的那段時間是最不好過的,一定要撐過來?!?/p>
她的母親問他:“什么時候是你的號?”
他笑了笑,滿不在意地回答:“我沒有排上號,得等醫(yī)生下班后我問一問就可以了??赡苓€會等很長的時間?!?/p>
與她第二次交談的是一對姐妹,姐姐帶著妹妹來看醫(yī)生,那位姐姐告訴她,自己也曾在高中時有一段抑郁期,不過已經(jīng)自愈。她的妹妹是一個大學畢業(yè)卻一直在家中休養(yǎng)的女孩,因為精神原因茶飯不思,發(fā)黃的臉上已經(jīng)瘦到現(xiàn)出骨頭的形狀。
他的姐姐笑著對她的母親與姨媽說:“我的這個妹妹每日在家中窩著,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最近又迷上了三毛,沉浸在三毛與荷西之間的愛情里,可帶她去相親的時候看到人家第一眼就嫌對方惡心?!?/p>
她在一旁點點頭,表示贊成,“男生大半部分都很惡心,有些一看到他們第一眼你就想繞著走,看到他們的臉你就會覺得想吐?!?/p>
“對?!彼拿妹猛饬怂恼f法。
“你們兩個……”姐姐看了看她們笑得有些無奈。
她的身體向前傾斜,把手撐在膝蓋上,說:“可就算遇到了喜歡的男生又能怎樣呢?你根本沒有感情給他啊。你能理解他的愛慕與好意,可是你又懷疑了,他能堅持多久呢?我有力量承擔嗎?畢竟我活著都是一種懷疑啊。他的心中根本不知道我是一個這樣無趣又絕望的人啊。如果知道了他會很快退縮的。少年感情嘛。有時候就算天天去想,想一輩子,也是沒有答案的。有的只是落寞、懷疑與自我厭棄的堆積。漸漸地,你失去感情了,誰都不愛了?!?/p>
“我你不愛嗎?”她的母親在一旁忽然問她。
她聽到“愛”這個字時忽然想打一個大大的冷戰(zhàn),尤其是從她的母親口中說出來的,她看了看她母親的臉,然后轉(zhuǎn)移目光,淡淡的面色,什么也沒說。不一會兒,她的母親起身離開,不知道去了哪里。回來時,眼眶是紅的。她注意到了,可同樣什么也沒說,身體里有一種對愛過敏而引起的羞恥強烈地翻涌,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體會不到任何感情。
她駝著背坐著,眼神渙散,嘴巴一直想說話,一直想說,就像她吃上食物就控制不住一樣。她忽然很想嘶吼。她體會著坐在一旁的母親,她們看似是這般平和的關系,以至于她都幾乎忘記了過去的種種,只是在一個個黑暗中,往事會突然涌進她的腦子,令她痛苦不堪,那些羞恥、眼淚以及破碎的自尊。這些融入生命的東西不會消散,它們變成潛意識,無時無刻不在影響著她,如同木頭在蟲蛀的日積月累的啃食中已經(jīng)沒有任何的補救。她們會以這樣的方式相處下去,互不了解,越加疏離。她和她的母親面對面坐著,實則早已經(jīng)身處于水的兩岸,湖水冰冷徹骨。
4.
夜色彌漫,窗外的霓虹燈光映著玻璃四處蔓延,候診廳里的人已經(jīng)沒有多少了,她看了看手腕上的手表,已經(jīng)快到晚上七點鐘,她忽然感到醫(yī)生也很辛苦,每日面對不同種類的病人,到了下班的時間還不能準時回家。她緊緊地窩著手中的黑色直液筆,雙腿上攤著的是破舊的日記本,上面寫著極其潦草的字跡,她自己看時或許也需要仔細辨認一番。她只是想給自己找點事做。
她不時地抬頭看看屏幕,她的前面還有兩個人。她合上日記本,索性穿過樓道,到醫(yī)生的診病室外等。經(jīng)過一扇扇白色的門時,透過玻璃,她能清楚地看到醫(yī)生與病人面對面溝通。
正在她靠著墻低頭愣神時,門突然被一下子打開了,一個比她小三四歲的男孩氣沖沖地走了出來,一下子又把門摔上,她明顯地注意到,他自己控制不住地顫抖,說話也顯得顫顫巍巍。過了一會兒,她的母親急沖沖地出來,又把他帶到了里面,他的父親還在與醫(yī)生溝通,詢問是否一定要住院治療。里面又進行了一段交談,門再一次本憤怒打開,不過又被用力地關上了??吹贸鰜?,那個男孩很崩潰,他甚至都控制不住自己。她沉默地看著這一景象,心中并無憐憫之情。再多的感情也是多余的。
大約十分鐘左右,終于到了她,她習慣性地撥了撥頭發(fā),小心地打開門,走到醫(yī)生對面,坐到了椅子上。她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母親,想著門外的姨媽,面前一臉疲憊、想早些回家的女醫(yī)生,在心中忽然覺得很好笑、很好笑,像四個人一起上演的心不在焉、互相退步的荒誕劇種,此時此刻,她認為此情此景遠遠沒有一場午覺來的動人真實。
“說說你平時的狀態(tài)。”女醫(yī)生快速地問她,沒有掩飾得知她是初診時的崩潰的表情。
“呃……嗯……今年夏天……”
“就說說你的癥狀?!贬t(yī)生打斷了她。
她瞬間對這個醫(yī)生沒有任何好感,于是干巴巴地把自己想到的都說了出來,沒有坦誠相待,只是又是一場無聊的表演。
女醫(yī)生的雙手在鍵盤上飛快地打著字,并詢問她一些問題。她的母親問:“這是由什么引起的?”
她回答:“很多方面。我建議你們下一次去掛心理科。精神科主要的就是開藥,我給你開一些中成藥,一個星期后要再來復查,要查一查肝功能之類的,我先在這里給你掛上號?!?/p>
她接過診斷單和取藥單,和醫(yī)生道了謝,和母親離開。到了樓下,繳過費,來到取藥口等了一小段時間,才有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姑娘來給拿藥。她把藥全部放在背包里,向出口走去,疲憊不堪。
“這藥還是不要吃,一定會有副作用的?!彼哪赣H說。
她的姨媽也在一旁應和:“這主要靠你自己調(diào)節(jié)的,吃藥也是不管用的。”
她沒有回頭看她們,只是倦卷地說:“你們什么都懂、什么都知道,我不想爭辯?!?/p>
她知道沒有下一次機會來北京看病,所以這藥也還是不吃的好。 她在心中也不想因為她讓家庭有更大的消費與奔波,把精力投放在如同水流般多變無常的命運上。她內(nèi)心清楚,神經(jīng)癥不過是一場長久戰(zhàn),大半部分的人與其共同并肩的只是他們自己。生活中有那么多的身不由己與無可奈何,比如現(xiàn)在,這樣兩難的境地以及在失望灰心中的匆匆下墜。在如同死水般的節(jié)奏中用力彈奏一下,余音消逝,剩下的還是蒼白虛弱。
不如不來,不如不來。她很冷靜地想著。
三人的影子在黃色的路燈下斜斜地落在地面上,不遠處有干枯的爬山虎,這是少有的溫柔景象。路上的人行色匆匆,紛紛涌向燈火璀璨的地鐵站,她認真地看了看左腳邊,仿佛真的看到了一只大大的黑狗,一直在不離不棄地陪著她,她笑了笑,在心里對自己說:以后就叫你小天狼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