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怪故事·柳崖外編(八)
19,二伶
金盡相逢便似讎,負心畢竟是俳優(yōu)。
孝廉雖得垂青顧,可柰伶中不易求。
有個姓李的伶人,是京畿人,無論美色還是才藝在當時都是一絕。有個風(fēng)流公子,弱冠的年紀【二十歲】,財力雄冠京城,一出門必是錦衣壯馬,仆從十幾個。一見到李伶,就中意上了她,將身上的貂裘、乘坐的馬車,以及一些金子珠寶送給李伶,和她在一起廝混。公子的父親聽說后憤怒不已,用鞭子打了他一頓將他關(guān)在房內(nèi)不準他外出,以此杜絕他和李伶的往來。公子哥的祖母一向很溺愛他,于是嗔罵公子哥的父親說:“你年紀小的時候沒鬼混過?我們家現(xiàn)在富甲一方,他現(xiàn)在效仿你,縱使揮霍千萬金又有何害?更何況他現(xiàn)在只是鐘情一個而已,就算他和一群伶女廝混,也該遂了他的愿,還想做什么要求呢?不然,因此患了病,我不會和你罷休的。”公子哥的父親只好答應(yīng)。公子哥就將李伶留在家中,出門同車,回則同臥,大群篾片清客們環(huán)繞上下【對在豪門富家?guī)烷e的清客的俗稱。也叫“清客”,指傳統(tǒng)中國在富貴場中幫閑湊趣的知識分子,“學(xué)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舊時讀書人,或因世風(fēng)澆漓,或因命運多舛,為稻粱謀為妻孥計,才具不顯,又傲岸不能徹底的,就只好依附豪門,打秋風(fēng),充串客,以閑情逸趣取悅財勢,為主人東家臉上貼金】。沒幾年,公子哥的祖母、父親相繼去世,家里的金銀日漸散盡,隨后家產(chǎn)也揮霍一空,逐漸蕭條落寞,門可羅雀。而那個李伶,也不知所蹤了。一天,公子哥穿著破舊的衣服,獨身緩步走出門外,正逢李伶乘坐小馬車自南而來,后面跟著幾個俊仆。公子哥看到馬車揚起的塵埃,站在路旁,等到馬車來到面前,雙手攀上車轅,想要和李伶說句話,李伶卻不低頭看一眼,只是叫車夫快快駛離。公子哥說:“我們交好也有好些年了,如今你就不認得我了嗎?”李伶翻了翻白眼,叱說道:“當然還記得。只是好久沒借郎君的光寵了。我如今和貴胄們來往,你穿的像乞丐一樣,離遠點,不要把我弄臟了!”說完,車夫揮鞭疾駛而去。公子哥最終含恨而死。
當時還有個姓王的伶人,是蘇州人,才貌也冠絕一時。有個云南的落第舉人某生,寄住在京城,對王伶一見傾心,但是他素來謹慎篤厚,沒有找機會和王伶表白親近,每當遇到茶園酒樓有請王伶的戲團演出,他都提前前去,進門就選離舞臺最近的座位坐。等到演出結(jié)束,眾客都已經(jīng)散去,某生就站在門外不走。等待王伶出來,看著她登車離去,又一路跟隨在后面,見到停下的地方,就站在路邊等著王伶下車,目送她離去,隨后隨便填點食物,又等候王伶出來,跟著車駕一直到他們住的地方,然后才回家。就這樣大約過了一年多。王伶心里也知道了這件事,但還沒和某生說上一句話。這時某生已經(jīng)盤纏用盡,衣服破敗,臉色黧黑,已經(jīng)是“季子愁兼得屈公病”的地步了【季子愁,像季札那樣的惋惜之愁,出自季札掛劍的典故,季札第一次出使,路過北方的徐國。徐君十分喜歡季札的佩劍,但是卻沒有說出來。季札心里知道徐君喜歡自己的劍,但是他還要出使別國,所以沒有送給他。后來他出使完后回國時再途徑徐國,徐君已經(jīng)死了,于是解下寶劍,季札掛在徐君墓前的樹上。屈公病,像屈原那樣遺恨的病】。一天,王伶外出演出完畢,某生又跟隨她的車駕一路到王伶的住處,王伶屏退左右,上前握住某生的手,說道:“承蒙君子青睞良久,能請告訴我您的姓氏居所嗎?”王伶的舉動讓某生此刻形神恍惚,心中激動得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兒,才期期艾艾地說道:“小生姓某名某,家住某地,是個舉人?!蓖趿嬲f:“我知君愛我用情至深。但是半年以來,君一副衣衫襤褸的樣子不比從前,料想定是因為我的原因。若君不嫌棄辱沒了君的聲譽,就請搬到我這里來住,我定當報答君的愛慕之情。”某生喜不自勝,于是就和王伶住在了一起。王伶拿香皂給他洗澡,又給他換上新的衣服,安排飯菜。親密之余,王伶將身子靠在某生肩膀上。說:“君不遠萬里來到京城,留下父母妻子博取官位,卻終日混跡于伶?zhèn)愔g。戲子之輩哪兒有真心待人的?。烤緲愫V厚,若是致心學(xué)習(xí),定當及第。為什么不勤勉努力,得以有資格見‘江東父老’呢?”某生泫然淚下,說:“敬受教誨?!庇谑牵趿嬖绯鐾須w,有所收入都拿給某生當作讀資,晚上則翻看曲譜,陪著某生讀書。某生于是更加勤奮,第二年就高中進士。任某地縣令。某生于是帶上王伶前往上任,對王伶相敬如賓,從來不會直呼她的名字。
柳崖子說:“李伶辜負公子哥,人們大多都痛恨她。我說這不過是世俗常態(tài)罷了,不要覺得奇怪。而那位王伶,天天游跡于京城之地,不知道釣了多少個公子哥了,只是看到某生為之傾盡肝膽衷腸,于是陪他青燈夜讀,幾乎可以和名妓亞仙相提并論【亞仙出自《李娃傳》,亞仙是女主“李娃”的名字?!独钔迋鳌分v述唐代官家子鄭元和,熱戀長安名妓李亞仙,因金錢蕩盡,被鴇母逐出,流落下層唱挽歌為生,被其父鄭北海發(fā)現(xiàn),認為有辱家門,鞭笞一番后逐出家門。經(jīng)兇肆同輩搭救,鄭生保住了性命,卻淪為乞丐。在一個大雪之夜,鄭生行乞到安邑東門,被李娃認出。經(jīng)李娃調(diào)護,鄭生恢復(fù)了健康,并且科舉連中,登第為官,與李娃結(jié)為夫婦。李娃被封為汧國夫人,鄭生也與其父和好如初】,大概是被某生的真摯所感動。以誠心與士相交,其德行相當可以了。某生為了王伶寧愿舍棄前程,而沒有遇上李伶那樣的人而被其叱罵,實在是幸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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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巧哥捷兒
禽獸居然仆妾同,無端慘別哭沙蟲。
復(fù)仇終飲兇雕血,頗有當年國士風(fēng)。
紹興的程生在西川給人當幕僚,他養(yǎng)有一只八哥、一只猴跟著他。給八哥取名叫巧,給猴子取名叫捷。有客人來拜訪猴子就在前面引路,客人坐下八哥就叫喚請客人喝茶。以及其他平時用的一些小工具,就叫八哥銜來??腿碎_玩笑說:“林通經(jīng)常以梅為妻以鶴為子,你是把捷作仆巧作妾么?”捷與巧,彼此也非常相好,常常一左一右跟著程生,非常聽話。它們兩個只要一會兒不見對方,就互相尋找,找到后就更加要好。一天,程生在小院飲酒賞花,令猴子看門,說:“不讓俗客進來?!庇謱Π烁缯f:“巧兒,我的圍帶在屋里,去幫我取來?!卑烁缏犆w入屋里,剛出房門,突然有一只老雕從空中陡然飛下捉住它。八哥估計自己逃脫不了,松開口讓圍帶落在花階上,呼叫道:“程相公!程相公!八兒被老雕抓了,圍帶放在花階上!”又叫道:“猴哥!猴哥!”聲音愈加悲哀,漸漸遠去。程生回頭一看,不見了巧哥,臺階上圍帶還在,上面有滴滴鮮血,羽毛在空中紛飛。程生大叫一聲,把酒杯扔出十多步遠,又把坐凳差點摔碎。一會兒猴子來了,向天哀號,一跳四五尺高,面目猙獰地拍打著雙手,繞著圍帶和八哥的血跡轉(zhuǎn)了幾十圈。程生對它說:“捷,我與你和巧哥性命相依。今天巧哥被惡雕所害,你能為我洗雪這個恥辱,為巧哥報仇嗎?”猴子點點頭,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
猴子早晨起來,拿著一只小雞,順著旗桿爬上去,蹲在斗里,用一只手舉著小雞露在斗的外邊。一只雕盤旋而下,快要到斗形時,猴子躍起把它抓住,仔細看了看,把它撕裂,下來放在程生面前。程生問:“這是殺我巧哥的那只雕嗎?”猴子擺了擺手表示不是。第二天凌晨,猴子又舉著小雞爬到斗里,快到中午時,抓獲了兩只雕,把它們撕裂了,又放到程生面前。程生問:“這兩只雕中有殺我巧哥的嗎?”猴子還是擺擺手。到了第三天,一群雕在大樹間盤旋,猴子到廚房取了一升多的碎肉,撒在地上,然后藏在樹間。群雕飛下?lián)屖常镒訉徱暳撕芫?,突然跳下來抓住一只,急忙跑到程生面前,把這只還活著的雕緊緊按住。程生問:“它就是殺我巧哥的那只罪雕嗎?”猴子點點頭。他又問:“你怎么知道呢?”猴子指著那只雕的翅膀,里面夾著血片,爪子上還掛著紅線。仔細一看,正是八哥平時所系的。程生設(shè)好巧哥的靈位,對猴子說:“捷兒,行刑!”猴子于是撕開雕的身體讓血流出,滴在巧哥的靈位前,然后把它一片片撕碎。三躍三呼后才退下。
柳崖子說:“古代的將士食皇家的俸祿,一旦遭遇變故就棄城而逃的人,比比皆是。看巧哥呼喊它的主人,囑咐圍帶在花階的時候,這難道不是不負主人委托么?至于捷受主人命,為巧復(fù)仇,不由程生出計,自己最終捕得真兇,消除主人的憤恨,就算是古代的俠客義士,又有幾人能超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