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長夢不醒,愿星光長明 其一
月輝航,不,現在應該叫她星塵。
星塵踱步越過旁人,極夜自她身后蔓延,須臾間晚霞染墨,夕陽墜淵,明與暗的分界線從天涯劃到海角,晚霞盤踞的黃昏盡數化為星空的附庸。
繁星或明或暗,微光閃爍,點綴著靜謐無言的永夜。
清冷的星輝灑落,聚成絲,紡成線,編織成華美的衣裙,簇擁在少女身側,玄奧繁復的符文從指尖升騰,光華流轉間,整個人便換了副裝扮。
以夜空為裙,以星輝為飾,微微飄起的裙擺帶起絲縷純凈星光,似有來自悠古的余音回蕩在耳畔。
她仿佛是世界的中心,無論身處何地,哪怕閉上雙眼,也始終能“看”見一抹輝煌璀璨的人影。
揮之不去,如影隨形。
如此張狂,如此傲慢地宣告著自己的存在,絲毫不在意他人的想法。
她不再是嚴厲的師長,北辰宮的上仙,而是更為浩瀚,更為尊貴的存在。
而那個自稱是接引者的狂徒,盡管取巧之嫌,姑且算是觸碰到了世界的極限,歷劫以褪凡軀,登臨謫仙只是時間問題。但,在她眼中也不過是個跳梁小丑,與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又有幾分差別呢?
星塵的目光并未在他身上停留,可……僅僅是微不足道的一撇。
他原本的輕蔑便凝固在臉上,身體開始扭曲變幻,時而膨脹如遮天蔽日的巨人,時而卑微若茍且偷生的蟻蟲,仿佛陷入了時空的泥沼,在無窮盡的變化中逐漸迷失自我,終是再也無法拼湊出原來的模樣,如破碎鏡面中斑駁的殘影,在無人聆聽的悲鳴中飄散如煙。
因為她是星塵,水瓶星宮的第七位星使,淵靈最后的血源,抵達第九境——三生的存在。
按常理以她的身份,本不應該出現于此。
如幻夢境這般尚未破殼萌芽的初生世界,放眼整個已探索宇宙,可以說是微不足道,一百一十四個星區(qū),每一分每一秒都有難以計數的世界誕生,也有數之不盡的氣泡凋零。
與其說這是一個真實的世界,倒不如說,是游蕩在歷史中的幽靈,待到胚芽中的養(yǎng)分耗盡,若仍未打破自我封閉的牢籠,結局,自然是悄無聲息地湮滅。
尋常人根本無力探尋這藏匿于層疊維度中的孤島,而高高在上的神明,又怎會將視線投向單薄的漩渦?
連擁有一個被承認的名字,也是奢望。
水瓶宮的第六位,恰好,便是以【幻夢】為名。
鮮有人知,【幻夢】來自于未來。
眾所周知,未來是不確定的。一個微不足道的念頭,就能延伸出無數分叉,蝴蝶的一次振翅,也會在時間盡頭掀起滔天巨浪。
每一個生命的誕生,都是巨大的【奇跡】。
幻夢境,是那位冕下選中的錨點,來為她最偏愛的眷屬,閉上時空的逆旋。
原本,這極具紀念意義的時刻,向來注重儀式感的那位冕下,本不應假手他人,奈何……她能于萬千絲線中找到唯一的可能性,卻無從改變自身的命運。
于此地于此時,摘下這顆搖搖欲墜的果實,就這么不負責任地甩給了星塵。
星塵探出手向前虛握,逐漸并攏的指縫間似乎藏著世界。
透明扭曲的虛影拔地而起,于天頂交匯,在夜幕中近乎淡不可察,只能借著星光,瞥見朦朧的霧影,如囚籠般將這一方天地,桎梏在方寸之間。
下一刻,無聲的波動向外擴散,夜空如琉璃般坍塌破碎,裂隙如蛛網般將天穹分割成無數塊,能量潮汐順著縫隙噴涌而出,極彩色的霞光恣意潑灑,如夢似幻引人入勝?。最為矚目的空洞中,溢滿傾倒的潮涌之后,更可窺見遙遠之所的絢爛景象。
須臾時山河倒流,草木逆生,流螢驅散了無光的夜,宛如燭火熄滅前最后的輝煌。
無知凡人推開窗見到這幅光景,不由得跪伏在地,下意識認為是誰觸怒了上天,將一切歸因于天災,卑微地祈求著存續(xù)。
而超脫于普通人,抵達啟明,乃至萬象境的生命,表現卻更為不堪。
他們視界更為廣袤,能窺見常人所不能見的神秘,也因而,更能理解真正的偉岸。
修行修的是法則,講究的是與天地交感,捕捉到共鳴的一絲契機,以此撬動浩瀚的世界之力,方能達常人所不能。
歸根結底,是向世界借力。
個體的力量哪怕再為強大,也始終受制于孕育他的世界,任其天賦異稟,也只能無限接近,永遠也無法并肩乃至超越這個極限。
這是毋庸置疑的常識。
而今,在星塵不經意間流露出的一角中,常識被打破了。
哪怕是孕育奇跡的世界本身,也無法干涉她的意志,她凌駕塵世之上,不受任何規(guī)則束縛。
神秘、瑰麗、無限的陌生秩序取代了原本支配世界運轉的諸多法則,像是上位者對下位者的壓迫,只需要起一個念頭,剩下的便是水到渠成般,將整個幻夢境納入她的手心。
霞光自裂痕中滲入,宛如天河流淌,拖著長長的尾跡,劃過夜空,奔涌著、嘆息著散落在世界的各個角落,融入山川,匯入江海,更多的還未落地便已飄散如煙。
外來的能量無聲息間改造著這個初生的世界。
凡人只覺得天傾地覆,心頭惶惶不安。
殊不知一直制約著他們的枷鎖悄然被解開了,從此以后,永恒不再是泡夢,任何人都將有機會觸及神明的領域。
只不過轉變需要很久,很久,久到憑借凡人的壽命,需要十幾代人才能真正看到那一天的到來。
而成長的代價,不過是庇佑著新生世界的晶壁,徹底消散罷了。
像水滴匯入海洋,在浩瀚的同類中遺忘了真我,再也回不到自己原初的模樣。
而晶壁湮滅產生的余音,卻穿透無窮空間,遍及宇宙每個角落。
無人聆聽的悲鳴,靜謐而又沁人心骨,如暗夜燈塔,指引流星歸家。
“如果……冕下的視線能觸及此刻,那此時誰又是您的眼呢?”
星塵的低語聲如灑落的雨水,匯入流光散盡、澄澈如洗的夜空,隨著圈圈漣漪擴散開去,漸漸的模糊了。
化為了不可捉摸的音節(jié),只有星塵身旁殘留著些許自言自語般的余韻。
星塵如是踩著無形的階梯立在空中,無波的臉上看不出喜怒,眼眸微咪,如淵似海的壓力隨視線流轉,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樣,唯有清風吹動發(fā)絲時,方能感受到幾分柔軟,而非是冰冷的雕塑。
高居云端之上的神明,本就與塵世格格不入。
作為極少數與那位冕下朝夕相處的生命,星塵無比了解水瓶座的手段,同樣,也十分清楚,三生境所能觸碰的極限。
如果能“看”到未來,那必然能抵達預見的彼方。換句話說,預知命運,無法超出預知者的生命區(qū)間。
對此有很多種解釋,最廣為人知的是,命運在被觀測到的那一刻起便已注定,無論觀測者做出任何行為,都必然會導向既定的結局。
除非,有在觀測者之上,觀測者無法干涉的外力介入。
水瓶座稱這個解釋為,指針。
當預知者死去,他的引力便不復存在,對命運長河施加的影響自然就消失了,哪怕真的能窺到未來一角,失去了重要的推力,又怎會流向同一個未來呢?
但……那位冕下的星辰,早在近萬年前就熄滅了。
星塵思緒明滅變幻,暗自嘆息著,視線的余光,似是不經意間劃過詩月。
見詩月面露虛色,如擱淺的魚兒翕動著鰓,貪婪的渴求著空氣,同庸碌眾人,無力去直面瑰麗的真理,被紛繁浩淼的法則勒住了咽喉,卻又倔強地覬覦著本不屬于自己的美麗。
平平無奇,理所應當。
對星塵而言,情況又恰恰相反,淺淺的水塘,無法承載深海的巨鯨。
即便在過去的時光中,星塵已經無數次像現在這般,悄無聲息地滲入脆弱的氣泡。
但與之相伴的壓抑、窒息,卻始終無法習慣,需時刻束縛手腳,仿佛只要動作稍大,就會撐破不完美的世界。
雖然不過是心理上的厭惡。
卻也是如今,唯一能從星塵身上找到的,屬于人的痕跡。
始終提醒著她,她與這世上所有的生命并無差別,只是多了幾分幸運,觸碰到了絕大多數人只能仰望的浩瀚星空。
像是水瓶座常掛在嘴邊的,世上從來就沒有什么神明,也不應該存在神明。
星塵順從內心的欲求,將意識潛入深淵,以永恒的時空隔絕令她厭倦疲弊的淺灘。
于是月輝航出現了,作為過去的星塵,那個不完美的她,尚未抵達終點的她,那個……更應該被稱之為“人”的她。
最初相遇時,月輝航就察覺到了莫名的親近感,無跡可尋,又仿佛早已牢牢纏繞、不可分離的命運交織。
只是一瞬,月輝航就認定了,詩月是————。
心頭的陰翳、迷茫、沉重,恍如冰消雪融,無需壓抑本真,不必追尋緣由,未來星光暗淡也只是鏡花水月。
只因她仍不曾放棄她所鐘愛的世界。
隨著名為“星塵”的意識上浮,適應著因沉眠而有些陌生的身體,她下意識避開了將視線放到詩月身上。
星塵猶豫了,害怕眼前的希望只是錯覺,而非指引前路的啟明星。
而事實也正是如此。
當星塵真正蘇醒之時,先前隱約感受到的聯系,好似一種錯覺,相交的直線一觸即分,從此漸行漸遠再無交集。
任她怎樣洞察本質,也無法在詩月身上,找到哪怕一個熟悉的頻率。
面對三生境的道韻時,詩月不曾展現出任何的特異,頂多在普通人里稍微顯得出眾罷了。
那位冕下是獨一無二的,即使旁人能模仿她的一舉一動,幻化她的外形,獲取她的記憶,也永遠無法習得她歲月積淀后的純粹無瑕。不曾親歷往昔的悠久時光,一次次經歷分離與喜樂,缺了哪怕一天的成長,也無法孕育出相同的果實。
情理之中,又無可奈何。
星塵并未沉溺于失落,她早已與輕易動搖的過去告別,拋去斑駁的雜念,將注意力放在眼前。
為曾許下的約定,為共同期待的未來,為那個只存在于幻想的世界……
身為“人”的我們,永遠也無法成為“人”的我們,將用這微不足道的生命,拉起黎明的序幕。
毋需銘記,毋需璀璨。
只因夢想不應染上灰霾,奇跡當為永恒的祈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