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作)愛麗絲癥候群(1)

以前的作品了,因為沒靈感坑了,看情況續(xù)寫。
—— 事實是這樣的—— 我在空無一人的校園里看到了兔子。 那只是短短的一瞥。但我很確定那就是兔子。 于是我停下了腳步,仔細地觀察兔子。 戴著巨大毛絨玩偶頭套的頭,那個頭套,說實話已經(jīng)臟得不像樣子,玻璃眼珠也渾濁不堪。他穿著破破爛爛的襯衫和長褲,長褲的褲管上到處飛出線頭。 兔子手里拿著一把生銹的斧頭,另一只手里拿著一個很大的、看上去有些年代的黃銅色懷表。他的手套著像怪物一樣的毛絨手套,指甲又尖又長。 兔子在看著那個懷表。天上下著雨,他站在庭院里看上面的數(shù)字。我篤信這個事實,就跟我篤信面包是面包,墻壁是墻壁一樣。兔子是兔子,兔子應(yīng)該看懷表。兔子就在看懷表,于是一切都成立了,那么流暢地嵌合。 那感覺說不上完美,有點像勉強塞進不合形狀的格子里的拼圖。 灰白色的天空不斷滴落雨水,那些骯臟的雨水打濕了兔子的頭套,上面粗糙的毛絨擰成一團一團的。兔子在看懷表。兔子緩慢地走動起來,那把斧頭的刃劃著地面。 我深吸一口氣,喉嚨涌進了雨天潮濕而粘稠的空氣,令人心生不快。 我能記得的最后的一件事就是兔子突然朝我轉(zhuǎn)過了臉。血紅色的玻璃眼珠,丑陋地齜出兩片兔唇唇瓣的黃色門牙,門牙的末端沾著紅油漆一樣的液體,正在往下滴落。 來不及了。 兔子說。兔子在說話。 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斧頭在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音。 來不及了。來不及了。來不及了。來不及了。來不及了。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灰白色的天空。灰白色的雨水。兔子灰白色的頭套。墻壁是灰白色,窗框是灰白色,地板是灰白色。 滴答,滴答,滴答。 我聽到懷表指針走動的聲音。 啊……我蹲下來,雙手抱著頭,拼命閉上的眼簾也沒能阻止那些灰白涌入我的眼底。 哥哥。哥哥。我在心底呼喚。哥哥。 —— 叮鈴—— 把壓在教科書下面的筆記本合上,優(yōu)季看了看周圍的學生,緩慢地轉(zhuǎn)動自己僵硬的脖頸。 “那么今天的課就上到這里——回去記得完成作業(yè)!” 老師的聲音混雜在已經(jīng)開始沸騰的學生們之中聽不清楚。優(yōu)季低著頭,想伸手進抽屜里找出今天早上帶來的面包。 但是抽屜里什么都沒有,連作為飲料的草莓牛奶都沒了。 第二節(jié)是體育課,優(yōu)季在學校里散了一圈步才回教室。大概就是這個時候被拿走的。優(yōu)季已經(jīng)能想象出他們在走廊上一邊說笑一邊若無其事地吃掉自己午餐的樣子——不,說不定他們根本不想吃,直接扔進了垃圾桶。 優(yōu)季環(huán)視了一下周圍三三兩兩地聚在一塊聊天的學生們。班里的其他所有同學都很正常,用母親的話來說,“是這個年齡的孩子該有的樣子”。有朋友,有話題,還有不會突然消失的午餐和湊在一塊就能展開拒他于千里之外的結(jié)界的超能力。 他們的臉都很正常。盡管在優(yōu)季看來他們長的幾乎沒有分別,像超市里賣的那種一塊錢一個的圣誕節(jié)塑料小人。優(yōu)季分不出是誰干的,又或者他們都是兇手。至少沒有人的臉上寫著心虛兩個字。 他只好帶著放棄的意味慢吞吞地從書桌側(cè)面取出一個便當盒——對于他的食量來說實在太大了,更何況每天母親都對她能用不重樣的菜式填滿這個飯盒而感到驕傲。 飯盒上寫著“石澤優(yōu)季”。女性化的名字是優(yōu)季融不進或者說被大家排斥的原因之一。他打開飯盒的盒蓋,兩層的便當已經(jīng)冷了。里面也不是沒有優(yōu)季喜歡吃的菜,但是少之又少。比起那些母親覺得營養(yǎng)而且他“應(yīng)該會喜歡的”—— “砰!” 側(cè)身而過的某個同學有意無意地碰翻了一層便當盒,飯菜撒了一地,油膩的香味在教室里彌漫開來。 優(yōu)季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而撞他桌子的同學不但沒說抱歉,還把自己身上濺到的菜撣掉之后以幾乎不屑的厭惡眼神暼了優(yōu)季一眼。這一眼像一把尖銳的刀子,刺進優(yōu)季那些想要抱怨的話把它們挑回了他肚子里,抽出來的時候又劃破了他的喉嚨,于是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看什么看?”背后不知道誰帶著嗤笑的口吻說,“你的便當盒那么大,還到處亂放,被碰倒了不活該嗎?” 活該。 午飯也沒有心情吃了。收拾完殘局的優(yōu)季緩慢地踱出廁所,把濕漉漉的雙手塞進口袋。剩下那部分便當還是帶給學校的流浪貓吧,盡管腸胃已經(jīng)因為饑餓哀鳴著縮成了一團,優(yōu)季還是不想吃母親做的菜。 就在這時候,他在口袋里摸到了一個東西。 一個小巧的、冰冷的金屬造物。 他拿出來一看,是一把做的很精致的黃銅鑰匙,末端做成愛心型,形式很古老,像古堡大門的那種鑰匙。 “醫(yī)生,你知道嗎?外星人是存在的。前兩天我剛和他們說過話?!? “是這樣。靈機,那么你愿不愿意告訴我,那些外星人有沒有命令你去做什么事?” “命令?……好像沒有?!? “那么他們有沒有說一些很不好的話,讓你覺得很害怕或者不安?” “沒有啊。醫(yī)生,我們只是在說母星的事?!? “母星是怎么樣的,你能跟我說說嗎?” 空蕩蕩的療養(yǎng)院走廊被夕陽割成了幾部分。走廊的窗戶是落地玻璃窗,往往當傍晚的時候太陽會走到A棟的側(cè)面,血紅色的夕陽也被大樓的邊角切割成片狀。 推著醫(yī)療車的護士在走廊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女孩。她懷里抱著一個手偶,正在和它喃喃自語。 “您好?!弊o士沒見過這個小孩,但是她還是停下來朝她打了個招呼,“您是哪個病房的患者?這個時間請回房間等待晚檢?!? 小女孩緩緩站了起來,沖護士沒有感情地笑了笑。她的臉上有一道縫針的傷疤,看上去有些滲人。除此之外,是個長得非常漂亮的孩子。 “時間到了?!彼f,“時間到了。時間到了。兔子已經(jīng)去找愛麗絲們,茶會要開始了?!?—— 被認同的事。不被認同的事。 該被裁剪的地方。該被修改的地方。 不應(yīng)該存在的。在一個橢圓的平面上變得像一張紙一樣薄,無限延伸開來的彈性的世界。 一片雪白的世界里,宛如細小的柳絮一般,黑色的雪花點在空中輕盈地飛舞。一陣陣寒意好像點滴正緩慢地注入身體時所感覺到的那樣。 粘稠的血液滴在地上。穿著白大褂的青年手里拿著鋒利的手術(shù)刀,引人注目的是他頭頂上高檐的禮帽,他低下頭切開手術(shù)臺上的生物時,幾乎遮住他的整張臉。 “如果你足夠強大——到可以決定任何生命的生死。你會如何?” 青年問我。我和他,突兀地存在在這個空無一物的空間里,之間沒有任何聯(lián)系。 “我不會如何……” 我感到疲憊,垂下眼看到腳邊兔子的尸體。兔子的肚子被剖開,腹腔里的內(nèi)臟攪得一塌糊涂,成了肉紅色的一團。 我用腳趾尖碰了碰那具尸體,“沒有意義?!? “你不會想?!鼻嗄暧貌B(tài)地抑揚頓挫的聲音說道,“想知道生命的奧秘嗎?一個機體是怎樣——比最精巧的機械都要完美地運轉(zhuǎn),你不想知道嗎?” “我不想。生命是最沒有意義的東西?!蔽覠o力地說,“追求生命的原理也是最無意義的行為?!? “你不對你自己有任何的好奇嗎?你的思維是完整的還是分裂的,你的內(nèi)在是什么樣的,你的心臟——”青年伸出手,用一只戴著醫(yī)用橡膠手套的手捂住了我的心口,“還在跳嗎?一切的一切,你不想親眼確認嗎?” …… 下課鈴聲驚醒了優(yōu)季。窗外的天空已經(jīng)被夕陽染紅了。優(yōu)季不喜歡那種沉郁的紅色,在把天邊的夕陽收入眼底時一瞬間像滾燙的巖漿一樣灌進喉嚨,包裹著五臟六腑往下沉。 班里的同學基本上都走了,值日生在講臺附近打掃衛(wèi)生。優(yōu)季看向他們時,他們有意無意地把眼神轉(zhuǎn)開,拒絕了與他的眼神接觸。 他把桌面上的書本隨便收拾了一下,從抽屜里拿出哥哥的繪本塞進書包里。 走廊上已經(jīng)沒有人了,貼著社團招新和公開課的海報。拖著有些沉重的腳步,優(yōu)季離開了學校。 家離學校只有兩個街區(qū)。乘坐公交車很快就到了,推開門,一股飯香撲鼻而來。 “你回來啦!優(yōu)季,你進門回家怎么不打招呼呢?” 穿著圍裙的母親迎出來,顯然對優(yōu)季的遲歸有些不耐煩。優(yōu)季隨便蹭掉腳上的鞋嘟囔著,“我回來了。” “快去洗洗手準備吃飯吧。今天媽媽做了羅宋湯,還有煎鱈魚,給你補補身子?!蹦赣H催促著。優(yōu)季的話在喉嚨口滾過,又被他咽回了肚子里。羅宋湯的辣度總是讓他舌頭痛很久,鱈魚的肉質(zhì)放入口中就會想吐??墒钦f了也沒有用,因為是母親認為對他好的,那么就肯定是營養(yǎng)豐富而且他也喜歡吃的。在這個家,母親就是法則。 父親一如往常地在客廳里看報紙。升職后他更忙了,經(jīng)常不能回家吃飯,回來也是身心俱疲地坐在客廳看新聞。母親在家里鬧了三年,父親總算戒掉了酒精,取而代之的是對電視和尼古丁的依賴。 餐桌上有四副碗筷,卻只有三個人來吃飯。優(yōu)季拉開椅子坐下。 “姐姐呢?” “優(yōu)美那孩子還在用功呢。一會兒我給她送上去?!蹦赣H說著,自如地拿過優(yōu)季的碗給他盛了滿滿一碗米飯,再往上面添了兩塊鱈魚。飯菜的熱氣伴著油腥味直撲優(yōu)季的臉,他的胃里條件反射地泛出酸水。 想吐。非常想吐。食物熱騰騰的香味和母親的笑臉在眼前晃悠。優(yōu)季突然想到兔子。手里拿著懷表,在走廊上徘徊的兔子。 “最近真是不太平呢,你們學校是不是又有一個學生因為校園欺凌跳樓了?學生之間的小打小鬧也搞得那么嚴重,不知道是不是那個小孩腦子有問題呢……” 優(yōu)季默默抓住筷子,撥開鱈魚的肉。煮熟的魚肉雪白細膩。 你就不想——知道生命運作的原理? “優(yōu)季你沒事的吧,你從小就乖,又不和人吵架,班里的大家肯定喜歡你吧?” 滾燙的米飯和魚肉在舌頭上滾動,味同嚼蠟,像一團濡濕的頭發(fā)。 “什么時候帶你朋友來家里玩嘛。媽媽也好展示一下我的手藝——最近給你的便當都有好好吃完呢,你喜歡媽媽就多做點……” 很燙。很惡心。食不知味。不想吃了。不能吃了。五臟六腑都發(fā)出悲鳴??蛷d里傳來滾動播放的新聞,父親的方向傳來的煙草的氣味。 “……截止今日午后三點,被害者人數(shù)一共增加至……” 母親突然尖叫起來:“把電視關(guān)了!” “怎么了又?”父親不耐煩地把筷子摔在桌上。 “什么怎么了?!你還好意思問我怎么了!你還摔筷子,你再摔一下試試?!”母親猛地推開椅子站了起來,激烈的言辭伴隨著唾沫星子和機關(guān)槍一樣噴出牙縫的米飯掃射在桌面上,“這種死人傷人的新聞家里能看?!整天看這些負面的東西孩子能好?!” “我怎么了?電視臺又不是我開的,我能決定放什么新聞嗎?”父親不耐煩地提高了聲調(diào),“我一天上班很累,麻煩你不要這樣好不好!” “你還跟我吼了是不是?!你上班累我?guī)Ш⒆幼黾覄?wù)就不累嗎?你——” 砰! 樓上突然傳來一聲巨響。是椅子翻倒的聲音。 “別吵了!打擾我學習了!” 姐姐的怒吼隔著天花板扔下來,砸在餐桌上摔得支離破碎。父母不約而同地噤了聲——姐姐這是第二年考大學,無論如何都得顧及她。 父親哼了一聲,撂下碗筷就走。 “你干嘛?”母親怒氣沖沖地問。 “吃飽了。出去抽根煙。” 父親含糊地回答,打開門從玄關(guān)出去了。母親也自暴自棄地摔了筷子,就開始收拾餐桌。優(yōu)季捧在手里的飯碗也被她一把奪過去,這倒是讓他松了口氣。 把嘴里的飯菜咽下去,優(yōu)季在客廳里拿了自己的書包上樓。路過姐姐的房門口時,一張傳單從虛掩的門縫里飄了出來。 優(yōu)季撿起來一看,是一個生物課程講座的宣傳。主講是一名從東大畢業(yè)的年輕博士生,他正想看看后面的內(nèi)容,和式拉門突然打開了。 “給我?!苯憬阏驹陂T口。她的神情比起同齡的少女來說疲憊得不可思議,黑眼圈也日益加重。劉海隨便遮掩著腦門上的青春痘,身上套著寬大的運動服,相比第一年高中畢業(yè)時的輕快,她現(xiàn)在就像換了個人。 其實姐姐已經(jīng)考上了大學。但正如母親和她自己來說,那個大學太“普通”——這是為她自己著想。 “你周末要去這個嗎?”優(yōu)季問。姐姐似乎很不耐煩他這種明知故問,索性直接把傳單搶了回來。 拉門在眼前關(guān)上了。優(yōu)季吞了口口水。 他本想試著和姐姐說學校的事。以前的姐姐雖然不是任何事都能耐著性子聽,至少也會幫他出出主意。 或許周末她就有時間了吧。優(yōu)季想,回房間去了。樓下傳來母親清洗碗筷的聲音,父親也回來了,因為電視里的新聞還在繼續(xù)播放。這兩個人無數(shù)次地撕破臉皮大聲爭吵,又在短暫的時間后奇跡般和好如初,仿佛不和諧從未發(fā)生過。 優(yōu)季把臉埋進被褥和枕頭里。隔壁隱約可以聽到姐姐的抽泣聲——那是他最后一次聽到姐姐的聲音。 兩天以后的周末,姐姐去了那個生物學講座。然后就再也沒有回來。 —— 好像過了很長的時間。 我向下墜落。墜落。不知墜落了多久。久到我甚至忘記自己為什么會在這個漆黑的洞穴里下落,這個洞穴又通向哪里。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我仿佛要逐漸失去自我。只有雪白的裙擺如一朵水母一般,在空中漂浮發(fā)亮。 你的人生并不是你自己的。 黑暗向我低語。 ——被迫和別人共享的人生。沒有任何主動權(quán)的命運,唯一擁有的只有這可憐的意識。一旦被外界否認,我便什么也不是。就是這么渺小的存在。 我用手在周圍的黑暗里徒勞地摸索著,試圖抓住什么東西。除了指間漏過的風,沒有任何存在回應(yīng)我。 ——你必須找到平衡。憤怒。懦弱,偏執(zhí)的瘋狂魔女,白色的黎明。你奔跑,呼喊,可別人都深陷情緒的漩渦。沒人能顧及你。你覺得疲憊,你覺得維持這種可笑的平衡并無意義——還不如脫離他們。是的,如果可以脫離…… 我看到一點光芒,那光是從我腳下升起的。從一個豆大的光點變得越來越大,光芒正奔我而來。 ——你想脫離嗎? 僅是一瞬間的事。突兀地,而又完全不突兀地,我落到了地上。 一塵不染的黑色皮鞋,因為長時間下落而有些凌亂的裙擺。腳下踩碎的枯葉發(fā)出清脆的聲響,我似乎處在洞穴的底部。 眼前的桌上有一盞煤油燈,昏黃的光芒照亮了桌上的東西。 那是一個有些臟的小瓶子,還有一張字條。 我走了過去。并不是好奇或者其他原因,只是因為無事可做。 紙條上寫著一行字:歡迎來到仙境,愛麗絲。 …… 下課鈴打響。 “不是吧,又是體育課?” “累死了……為什么高中還要上體育啊。” 班里的同學三三兩兩地離開了。優(yōu)季望向窗外,一只停在窗旁樹上的鳥兒感受到人的目光倏地飛走了。 他走到自己的鞋柜面前。把手伸向柜門的時候,他聞到一股刺鼻的氣味,不好的預(yù)感從心頭升起。 果然,打開鞋柜時一團黑色的東西滾落出來。優(yōu)季條件反射地后退,被困在柜子里一上午的蒼蠅爭先恐后地從他頭頂上飛過。 周圍幾個女孩子發(fā)出尖叫聲,掉在地上的是兩只老鼠的尸體。動物冰冷的瞳孔凝視著優(yōu)季,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突然地,他想起昨晚晚飯里的鱈魚肉。父親身上刺鼻的煙味和從母親嘴里噴出來的飯粒。那被母親奪走的飯碗上蓋著的不是鱈魚,是兩只死老鼠。 “呃……” 拼命捂住嘴按捺著嘔吐的沖動,優(yōu)季從教室里跑了出去。幾聲嘲笑追在他身后,像一顆顆圖釘一樣扔到他背上。 優(yōu)季跑進了廁所的隔間,扶著馬桶嘔吐起來。一邊嘔吐,眼淚一邊往下掉。他感到奇怪,自己似乎并不想哭。和之前無數(shù)次一樣,只是覺得心里空了一大塊??墒???墒?。之前都沒掉過眼淚。 他不知道該怎么辦。按下馬桶沖水鍵并蓋上馬桶蓋之后,優(yōu)季靠著馬桶坐下來,放任眼淚就這么流著。 ……哥哥。 他突兀地想到了。不在過去,不在眼下或許也不在未來,哪里都不在的哥哥。如果,如果哥哥在的話…… 沒人記得哥哥。父母也好姐姐也好,石澤家從來都只有兩個孩子。父親還翻開戶口本給自己看過,上面哪里有一個哥哥?我們家只有優(yōu)季一個兒子。姐姐一開始也說,沒有什么大哥,后面就干脆直接說,你腦子有問題,別來煩我了。再后來只要優(yōu)季一提到這個話題,母親的臉色就會變得很難看。 家里沒有哥哥的房間。廚房里沒有哥哥的碗筷。家門口的門牌上也沒有哥哥的名字。 但是哥哥是存在的。優(yōu)季如此篤定。因為哥哥有留給他東西。那本繪本,愛麗絲夢游仙境的繪本。 “……對啊?!? 優(yōu)季自言自語著,擦掉嘴角的污物站起來。 “要把繪本……帶著才行。哥哥的繪本……要找回來才行……” 他艱難地扶著隔間的墻壁站起來。 “——是這個嗎?” 小巧的女孩漠然地問,精致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她穿的像奶油蛋糕一樣層層疊疊的白色洋裙,上面裝點的紅玫瑰好像真的一樣嬌艷欲滴,頭上戴著大得夸張的紅蝴蝶結(jié),怎么看也是與日常這一概念相去甚遠的裝扮。 她的一只手套著一個人形的布偶,另一只手里拿著的正是優(yōu)季的繪本。 “這個。是你在找的東西嗎?”她問,一綠一金的異色瞳像琉璃一樣泛著奇異的色澤,豎瞳讓人想起蛇一類的爬行動物。 “……?” 眼前存在的這個符號與周圍的景象產(chǎn)生鮮明的沖突,讓優(yōu)季懷疑自己是否處在現(xiàn)實。難道說自己已經(jīng)瘋了? 他的第一反應(yīng)仍然是本能地伸手接過女孩手里的繪本。在指尖觸碰到繪本那略微泛黃的封面時,優(yōu)季感到一種異常的安全感,仿佛一直懸在空中的雙腳碰到了地面。 “看來,似乎是的?!? 眨了眨眼,面前宛如人偶的女孩并沒有消失。那并不是幻覺。在給眼前的景象找一個合理的解釋之前,優(yōu)季選擇了姑且先接受。 “謝謝你。你是……?” “王女?!泵鏌o表情的女孩回答,“紅心王女?!? “紅心……?” “他們要拿走?!迸⒋鸱撬鶈柕卣f道,“他們要把你的這個拿走。把你的……通行證拿走。” “他們?誰,通行證又是什么?”女孩難以捉摸的話語讓優(yōu)季對她產(chǎn)生了微妙的距離感。 “那些人?!迸⒒卮稹? “那些欺負你的畜生!”另一個少年的聲音突然大吵大嚷地搶過話頭,優(yōu)季嚇了一跳,卻發(fā)現(xiàn)女孩舉著一只手,聲音是從她手上的布偶嘴里傳出來的。 這是……腹語術(shù)? “他們要把你的書丟到臭水溝里,是我們幫你救下來的,怎么樣,要不要跪下來給我們磕個頭?”玩偶以囂張的語氣嚷嚷著,兩只手一張一合。 “不,星屋,我不需要他給我磕頭?!迸⒚鏌o表情地對玩偶說,“我不想看到骯臟的人類的額頭碰到骯臟的地板了。就這樣,我們走吧。” 話音剛落,優(yōu)季突然覺得眼睛有點癢。他下意識地揉了揉,睜開眼發(fā)現(xiàn)面前的女孩和她的布偶已經(jīng)不見了。廁所里空空蕩蕩,只有他一個人。 剛才那……是夢?幻覺? 優(yōu)季把手里的繪本反過來,在背面的一個角上看到了一點深色的斑痕。他湊近一看,發(fā)現(xiàn)那是不屬于他的還未干透的血液。 —— ——必須得尋找。 ——生存下去的意義,暗淡的人生里唯一的光芒。如果沒有就無法活下去的精神支柱。 沒有的話就活不下去。甚至每一秒的呼吸都變得艱難,所以一定要找到才行。 在這個荒謬的世界里,少女依舊做出了如此清晰的判斷。 “愛麗絲,好姑娘。聽我的話,把藥喝了?!? 穿著一身奇妙的紫黑色燕尾服的青年如此勸誘她,身后的貓尾巴擺來擺去,有時候還卷起來。那看樣子不是什么裝飾品,和他頭頂上抖動的黑色貓耳一樣都是真的。 這沒什么奇怪的。存在會說話還會變成人形的貓也沒什么奇怪的,她如此想著,順暢地理解了眼前的狀況。 “你看,那扇門那么小,只有變小了你才能過去?!比诵蔚暮谪堈f著,臉上帶著溫和而詭譎的笑,攤開的手中有一個精巧的小瓶子。他寬大的白色外套在洞穴中游走的陰風中微微鼓動,比起禮服外套更像是醫(yī)生的白大褂。 “請問你知不知道三六君?”于是她微笑著向這名青年詢問,“他和我是一個病區(qū)的,他的頭發(fā)是白色……” “抱歉,這里沒有這樣的人。如果你愿意把這瓶藥水喝下去……” “在這里。這兒,有一股麻花辮,還有兩根黑色的夾子?!彼诩绨虻奈恢帽葎澲?,“他老是穿白衣服,眼睛是綠色的……” “愛麗絲,我是說,你可以去仙境里找,但是首先你得把藥喝了——” “……對,他很膽小,經(jīng)常不出現(xiàn)。我必須得保護他,你知道嗎?三六君沒有我保護的話他一定會死的。他的黑眼圈很重……” “愛麗絲,你……” “你沒有看到他是嗎?” 洞穴里似乎出現(xiàn)了一瞬間的靜寂。自稱柴郡貓的青年似乎若有若無地嘆了口氣,她不確定自己聽的是否真切。 但是答案已經(jīng)揭曉了。眼前的是一位沒有存在必要的人,只是她前進路上的障礙。 “那,你消失吧?!? 銀色的巨大鐮刀把青年攔腰砍成了兩半。沒有血液飛濺,那把鐮刀也只在少女手中停留了短短的一瞬間就消失了。但即使如此,也足夠她確定自己身在何處。 “原來如此。是夢啊?!? 那么,要做的事就很明確了。一如既往地——排除阻礙,找到三六,然后把他帶回來。帶回自己身邊。 她撿起掉在地上的那個小瓶子,把里面的液體一飲而盡。已經(jīng)麻木的味覺感覺不出酸甜苦辣,只能知道那是一瓶冰冷的液體。 洞穴中的景致在極速變大變高。不,是她在縮小。掉在身邊的小玻璃瓶已經(jīng)變得很大,大得足以把她裝在里面了。 手心里不知道什么時候多了把鑰匙,和她一樣是小小的。她走到那扇門之前,打開了上面金色的鎖。 門在身后關(guān)上。而少女沒有看到的是空無一人的洞穴里突然如幽靈般出現(xiàn)的青年,他的身體完好無損,望著少女離開的方向嘆了口氣。 “羽田去哪里了?” 班主任滿臉不高興地用教鞭敲著黑板。 “田中和北島好像也沒回來?!辈恢滥膫€學生說。離體育課已經(jīng)過去兩節(jié)課了,那幾個座位還是空空如也。一開始大家都以為那幾個學生去了保健室。 優(yōu)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手放在抽屜里摩挲著哥哥的繪本。上面的一角沾了來路不明的血跡,但出乎意料地他并沒有覺得有多討厭。 他只是很后怕,如果這本繪本真的被那些人偷走甚至銷毀,自己會變成什么樣。失去了哥哥在世界上唯一的存在證明,他一定會變得連活下去的資格都沒有。 教室門突然被推開了。幾個戴著學生會袖章的高年級生走進來,后面跟著他們的老師,神情都很嚴肅。 “打擾了,北島xx,田中xx和羽田xx同學是不是在這個班?” 班主任走到門邊:“是的,請問怎么了?” 為首的學生將一個透明保鮮袋里的東西交給班主任:“請跟我們來一下?!痹诳辞灞ur袋里的內(nèi)容時班主任的臉色瞬間褪去了血色,變得比墻紙還要蒼白。雖然離得很遠,但優(yōu)季也清晰地看到那是三塊沾血的學生名牌。 下午兩點,學校宣布提前放學,并且這段時間停課,復課時間待通知。廣播里播送著催促學生盡快回家的警示,在校門口優(yōu)季看到好幾輛閃著藍燈的警車。 一回到家,母親就把鞋都還沒來得及脫的優(yōu)季一把抱住。 “優(yōu)季,太好了,你沒事太好了!”她哽咽著說,像要把他勒進骨頭里一樣抱得他喘不過氣。 “媽……怎么了?”優(yōu)季艱難地問。 母親好像沒聽到一樣兀自喃喃著:“太好了,太好了。要是你也出了什么事,媽媽……媽媽就活不下去了啊……”一邊說一邊眼淚直流。 客廳里傳來新聞主播的聲音:“截止目前……午后三時……xx中學惡性殺人案……尚未完成現(xiàn)場勘查……” 惡性殺人案? 仿佛被這個冰冷的詞敲進骨頭,優(yōu)季打了個冷戰(zhàn),破天荒地用盡全力推開了母親跑進客廳。 電視屏幕上播放著現(xiàn)場勘查的照片。雖然面部已經(jīng)毀傷到看不出特征,但根據(jù)死者身上的學生名牌還是確定了他們的身份—— 帶血的繪本和帶血的學生名牌。 樓上傳來姐姐歇斯底里的尖叫。高中部停課了,她被迫在家里自學。 優(yōu)季癱倒在地上。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