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角,快跑(上) | 潘海天科幻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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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角周”的第一天,「不存在科幻」投喂的小說是《大角,快跑》。
這篇小說原刊于2001年第12期《科幻世界》,曾獲該年度科幻銀河獎。
潘海天的科幻創(chuàng)作開始于20世紀90年代,但很多讀者都是從《大角,快跑》記住他的。
以至于后來,“大角”慢慢就成了潘海天的代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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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海天 | 知名小說作家、編劇。畢業(yè)于清華大學建筑學院,國家一級注冊建筑師。代表作有《偃師傳說》《大角快跑》、《二十四格每秒天堂》、《九州·風起云絡·鐵浮圖》、《九州·暗月將臨》等。作為中國第三代科幻作家的代表人物,曾獲五次銀河獎,單本圖書銷量十萬冊,作品曾被譯為英文、意大利文在海外出版。他是“九州”世界創(chuàng)始人之一,《九州幻想》雜志的主編,擔任過上海文藝社大型文藝類專著《新世紀文學大系玄奇卷(2001-2010)》的主編。著有電影劇本《潛伏在延安》、《王二大爺?shù)钠婷盥贸獭贰ⅰ睹源a電梯》、《九州一翼動天》等。
大角,快跑
(全文約28000字,預計閱讀時間70分鐘)
1 ?藥方
天快亮的時候,大角從夢中驚醒,鳥巢在風雨中東顛西搖,仿佛時刻都要倒塌下來。從透明的天窗網(wǎng)格中飄進的昏暗的光線中,他看見一個人影半躬著背,劇烈地晃動雙肩。她坐在空中的吊床上,仿佛飄浮在半明半暗的空氣中。
“媽媽,媽媽,你怎么了?”大角驚慌地叫道。
媽媽沒有回答,她的雙手冰涼,嘔吐不止。一縷頭發(fā)橫過她無神的雙眼,紋絲不動。
那天晚上,瘟疫在木葉城靜悄悄地流行,穿過了一個又一個的枝干,鉆進懸掛著的成千上萬搖擺的鳥巢中。這場瘟疫讓這座樹形城市陷入一個可怖的旋渦中,原本靜悄悄的走道里如今充滿了形狀各異的幽靈,死神和抬死尸的人川流不息。
大角不顧吊艙還在搖擺不止,費力地打開了艙室上方的孔洞。他鉆入彎彎曲曲的橫枝干通道中,跑過密如迷宮的旋梯,跑過白蟻窩一樣的隧道。他趴在一個個的通道口上往下看,仿佛俯瞰著一間間透明的生活世界。一間小室就是一段生活,他們活動的影子倒映在透明的玻璃上,顯得那么地模糊而虛幻。
大角窺視著一個又一個鳥巢,終于在一個細小分岔盡頭的吊艙里找到了正在給病人放血的大夫。大夫是個半禿頂?shù)哪腥耍哪樕诎档墓饩€下顯得蒼白和麻木。他的疲憊不堪與其說是過度勞累,還不如說是意識到自己在病魔之前的無能為力造成的。病人躺在吊床上,無神的雙眼瞪著天空,手臂上傷口中流出來的血是黑色的,又濃又稠,他的生命力也就隨著鮮血冒出的熱氣絲絲縷縷地散發(fā)在空氣中。
醫(yī)生終于注意到了他,他沖孩子點了點頭,心領神會。他疲憊地拎起藥箱,隨他前行。一路上他們默默無聲。
在大角的鳥巢里,他機械地翻了翻媽媽的眼皮,摸了摸脈,搖了搖頭。他甚至連放血也不愿意嘗試了。
“大夫,”大角低聲說道,他幾乎要哭出來了?!按蠓颍阌修k法吧,你有辦法的吧?!?/p>
“也許有……”大夫猶豫了起來,他擺了擺手,“啊,啊,但那是不可能辦到的?!彼帐捌鹂床〉钠餍?,搖搖晃晃地穿過轉(zhuǎn)動的地板,想從天花板上的孔洞中爬離這個鳥巢。
但是大角揪住了大夫的衣角,“我只有一個媽媽了。大夫。”他說。他沒有直接請求醫(yī)生做什么,而是用乞求的目光注視著他。有時候,孩子們的這種神情是可以原諒的。大角只是一個瘦弱、單薄、蒼白的孩子,頭發(fā)是黑色的,又硬又直,眼睛很大,飽含著橙色的熱淚。不知道為什么,即使是看過無數(shù)凄涼場景的大夫也覺得自己無法面對這孩子的目光。
大夫不知所措,但是和一個小孩總是沒得分辨的。再說,他作了一天的手術,又累又乏,只想回去睡個好覺。
“有一張方子,”他猶猶豫豫地說道,一邊悄悄地往后退去,“曾經(jīng)有過一種萬應靈藥,我有一張方子記錄著它?!?/p>
“在過去的日子里,”大夫沉思著說,“這些藥品應有盡有,所有的藥物、食品、奢侈品,應有盡有,可是后來貿(mào)易中斷了。那些曾經(jīng)有過的云集的大黑帆,充斥碼頭的身著奇異服裝的旅行家,裝滿貨物的馱馬——都不見了。而后來,只剩下了貪得無厭的黑鷹部落?,F(xiàn)在我們什么都沒有了。沒有了。”他那瘦長而優(yōu)雅的手指,神經(jīng)質(zhì)地不停敲打著藥箱的皮蓋。“沒有了。”
“告訴我吧,我要去找什么?!贝蠼前笳f。
大夫嘆了口氣,他偷眼看著孩子,看他是否有退讓的打算:“要治好你媽媽的病,我們需要一份水銀,兩份黑磁鐵,一份罌|粟碎末,三顆老皺了皮的鷹嘴豆,七顆恐怖森林里的金花漿果——最后,你還需要一百份的好運氣才行?!?/p>
乘著大角被這些復雜的名詞弄得不知所措,大夫成功地往入口靠近了兩步,“這些東西只有到其他城市去才有可能找到,”大夫嘟囔著說,“到它們那兒去——或許他們那兒還會有吧?!?/p>
“其他城市?”大角驚叫起來。
“比如說,我知道蒸汽城里——”大夫朝窗外看去。在遙遠的下面,很遠很遠的地方,一座黑沉沉的金屬城市正蠕動著橫過灰綠色的大陸?!澳切┮靶U人那兒,他們總會有些水銀吧——”
大夫告退了。臨走前,他再一次地告誡說:“要記住,大角,你只有七天的時間了?!?/p>
木葉城是一座人類城市,當然是在大進化之后的那種城市。在大進化期間,人類分散成了十幾支種族,誰也說不清是城市的出現(xiàn)導致了大進化還是大進化導致了各種城市的分化。他們在大陸上四散星布,各自艱難求生,雞犬之聲可相聞,卻老死不相往來。
木葉城就像一棵棵巨型的參天大樹。那些住滿人的小艙室,像是一串串透明的果實,懸吊在枝干底下,靜悄悄地迎著陽光旋轉(zhuǎn)著。每一棵巨樹可以住下5000人。在最低的枝椏下面2、3百米處,就是覆蓋著整個盆地的大森林頂部。從上往下望去,那些粗大的樹冠隨風起伏,仿佛一片波瀾壯闊的綠色海洋。他們的高塔是空氣一樣透明的水晶塔,就藏在森林的最深處。森林是城市惟一的產(chǎn)業(yè),森林幫助他們抵御外敵,為他們提供食物、衣服以及無憂無慮的生活。他們像山林之神一樣愛著這片森林,享受它,庇護它,崇拜它。
“沒有森林的城市是多么的可憐啊。”他們嘆息著說,高高在上地俯瞰著必須在那塊陸地上辛苦勞作以果溫飽的渺小城市們。如今大角卻要落下去,到那些黑色的地面上去,尋求那些野蠻人的幫助了。
大角蹲坐在他的透明飛行器那小小的艙室里,隨風而下。其他的小孩在他的上空尖叫,嬉鬧,飄蕩,偶爾滑翔到森林的上層采摘可食用的漿果。他們是天空的孩子,即使瘟疫帶來的死亡陰影依舊籠罩在他們頭上,但沒有什么東西可以阻止他們快樂的飛翔。
有一個他認識的小孩在他上方滑翔回旋,他叫道:“嘿,大角,你去哪兒?和我們?nèi)ヒ葮淞职?,今天我們要去耶比樹林,我們要去耶比樹林玩兒?!?/p>
“今天我沒空玩,我要去給媽媽找藥呢?!贝蠼钦f。
“你要去找藥?”其他的孩子好奇地圍攏過來,他們嘰嘰喳喳地吵著說,“你找不到藥,你會被野獸抓住,你會被吃掉的?!边@些吵鬧到后來演變成了一場合唱。孩子們開始一邊繞著大角的飛行器飛舞一邊唱著:“大角要被吃掉了,嗨呦~大角要被吃掉了,嗨呦~”
大角沒有搭理他們,他讓飛行器繼續(xù)下降,高塔在他的右下方,發(fā)著柔和的光,像天空一樣明凈。搖曳的枝條擋住了他的視線,他繼續(xù)下降著,其他孩子的歌聲小了,他們飛到更高的天空中去尋找陽光了。風小了。飛行器搖搖晃晃起來。他下降到了很少有人涉足的森林下層空間,看到了紇蔓糾纏的地面。那些密密麻麻的葛藤和針刺叢是保護木葉城的天然屏障,但在森林邊緣,這些屏障會少得多。
已經(jīng)是秋天了。無數(shù)的落葉在林間飛舞。飛行器降落在林間空地上,仿佛一片樹葉飄然落地。
森林邊緣這一帶的林木稀疏,大角把飛行器藏在一片大葉子下,把手指伸進溫和的空氣中,林間吹來的風是暖暖的,風里有一股細細的木頭的清香,細碎的陽光灑落在他的肩膀上。踏上堅實的大地的時候,他小小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戰(zhàn)抖了一下。他的背上有個小小的旅行袋,背袋里裝著食物,還有一條毯子。他的腰帶上插著一把短短的小刀,刀子簡陋但是鋒利,那是媽媽送給他的生日禮物。城市里的每個男孩都有這樣的一把刀子用來削砍荊棘,砍摘瓜果。大角爬起身來,猶豫著,順著小道往有陽光的方向走去。
稀疏的森林在一片丘陵前面結(jié)束了,堅實空曠的大地讓他頭暈。他想起媽媽以前講述過的童話故事,在那些故事里,曾經(jīng)有過生長在土地上的房子,它們從不搖動,也不會在地上爬行,那些小小的紅色尖屋頂鱗次節(jié)(木字邊)比,迷迭香彌漫在小巷里,風鈴在每一個窗口搖曳。如今那個年代一去不復返了。
還有7天的時間。
肉眼就能看見地平線上正在堆積起一朵朵的云,由于它們攜帶的水汽而顯得沉重不堪。望著那些云朵在山間低低地流動,大角仿佛看見時間象水流一樣在身邊飛奔盤旋而逝,而那些毒素在媽媽的體內(nèi)慢慢地聚集,慢慢地侵蝕著胃腸心臟,慢慢地到達神經(jīng)系統(tǒng)——最后是大腦。
“不要。”他拼命地大聲尖叫,使勁攪碎身遭的時間水流,向著地平線上緩慢前進的黑色城市飛奔而去。
2 ?水銀
大角跑啊跑啊,他跨過稀疏的灌木,繞過低矮的山丘。他跑近了那座超尺度的鋼鐵怪獸。
越靠近這只怪獸,就越能感受到它的高聳直入云端。這只山一樣高大的怪獸正喘著粗氣挪動身軀,巨大的黑色屋頂向南延伸著,壓著地平線上的一座座山丘,鐵皮屋頂環(huán)抱的中央,棱角分明的黑色金屬高塔刺破天空。這座城市所經(jīng)之處,就在地上犁出200道深達10米的溝壑;它每喘息一聲,就從背上的四千個噴嘴中吐出上千噸的水蒸汽和呼嘯聲。在它的腳下,大角就象是巨象腳下的一只螞蟻般微小。
這就是蒸汽城??膳碌木逕o霸,鋼鐵城市。
在這個城市中,每一座建筑都是相互插入的單元組合體,仿佛擴散的細胞單元一樣。它們都是模數(shù)化的,可移動的,并可以從其組合的對象中抽離。密密麻麻的人群擁擠著,生活在其中。大角害怕地想到,在如此擁擠的細胞單元,身體接觸幾乎不可避免的。這要比黑暗、嘈雜、雜亂無章……這座城市給他的所有其它印象還要讓人難以接受。
盡管害怕得直打哆嗦,他還是追上了城市的入口。蒸汽城的大門是懸在半空的黑色金屬階梯,斜支著伸出城市的軀體,仿佛一柄鋒利的犁頭,在它鋒利的銳角上,包裹著一路上翻起的土坯和草皮。大角在城市的行進路線上找到了一個高起的土丘,他爬上去,站在頂端,當黑色的金屬階梯喘息著爬行過來的時候,他伸手攀住階梯的下沿,跳了上去,就像在大風天氣里從樹干上跳入搖晃的飛行器中一樣輕松。
里面是一個永恒地發(fā)著低沉響聲的黑暗洞穴。這兒永遠搖搖晃晃,沒有個停止的時候。充滿耳朵的喧囂噪音也撞擊震蕩著整個洞穴。
大角站在洞口,他看見了下面一座座無比龐大的機械裝置,映照著暗紅色的火光,機器腳下圍繞著一群群的小人兒,仿佛一堆弱小的螞蟻圍繞著巨大的奇形怪狀的甲蟲尸體在忙碌不停。
大角慢慢地走了過去,那些小人兒變成了高大的,全身都是起伏的黑色肌肉的大漢,他們揮汗如雨,忙忙碌碌。他們的頭上,身上,投射著揮舞著旋轉(zhuǎn)著巨大的金屬長臂的黑影。一個鐵塔一樣的黑大個兒攔住了他。他用一種厭惡的神情站著看了大角一會兒:“啊,這個——是——什么?”他叫道。
“我是個孩子。”大角怯生生地說,“我是來找水銀的,大夫說,我能在這兒找到水銀?!?/p>
“孩子?”黑鐵塔皺著眉頭使勁地盯著他看,“夠了,你是從木葉城來的吧。啊哈,你是那些無所事事的資產(chǎn)階級享樂分子,你們總是索取,就沒有想到過付出?!?/p>
“我不是享樂分子?!贝蠼欠直嬲f,“我只想要一點點水銀?!?/p>
“啊,沒錯,我們這兒有水銀。”黑鐵塔吼著說,“我們這兒有水銀,但是你得用勞動來交換,不勞而獲是可恥的?!?/p>
“可是我的媽媽……”
“好了,你想不想要水銀。”
大角咬著牙不吭聲了。
“跟我來?!焙阼F塔伸出大手,拉著他走了進去。大漢長滿老繭的大手握住大角的胳膊的時候,他猛地打了一個激靈,只是因為想到了媽媽,才沒有叫出聲來。
大角走得離那個大機器更近了,熱氣沖入他的頭腦和肺部,讓他頭暈目眩。
黑沉沉的洞穴壁上映照著火焰跳動的影子,水珠從上方不停地滴下,弄得這兒濕漉漉的。
他看到了20頭圍著水車轉(zhuǎn)個不停的騾子戴著眼罩,低著頭一步步地踩在自己的腳印上;他看到了數(shù)不清的大漢們,他們有的人沒有右手,腕上裝著鐵鉤,使勁地轉(zhuǎn)動輪盤,黑乎乎的機油在肩膀上流淌,汗水飛濺在他們腳下。大機器發(fā)出轟鳴的巨響,有節(jié)奏的撞擊聲。
黑鐵塔狂喜地咆哮了一聲,加入了他們的行列。他把一個曲柄讓給大角,吼道:“轉(zhuǎn)動它?!?/p>
“為什么要轉(zhuǎn)它?”
“不為什么,只是轉(zhuǎn)動它?!?/p>
“可這些都是為了什么呢?”大角疑惑地說。
“別管那么多,勞動讓我們快樂?!?/p>
“可是你們?yōu)槭裁匆獎趧幽兀俊贝蠼且M上所有的勁才跟得上大漢們的節(jié)奏,可他還是張開嘴不停地問啊問啊。
“我們的勞動讓這城市行走?!?/p>
“城市要到哪里去?”
“不知道,我們不需要知道。運動是生命,我們只要運動。”黑塔吼道。
“你們?yōu)槭裁床蛔寵C器自己轉(zhuǎn)呢?”大角說,“為什么不用省力的方法呢……”
“你怎么有這么多為什么?”黑塔叫道?!澳阆胍×?,啊哈,想要偷懶嗎?”
我們要勞動啊,嘿呦,掌心涂上松香啊,嘿呦,……黑鐵塔喊起了號子。
我們要勞動啊,嘿呦,擦亮每顆螺釘啊,嘿呦,……他們回應道。
勞動讓我們生存啊,黑塔咆哮著說。
勞動最快樂啊!嘿呦。大家一起回應著。
一聲尖利的汽笛在洞穴中呼嘯,幾乎把大伙兒的耳朵都震聾了;大機器的各個孔眼中冒出滾燙的蒸汽,嘶嘶作響,人影淹沒在其中?!昂美?,弟兄們,時間到了,”黑鐵塔瘋狂地叫道,“轉(zhuǎn)回去,現(xiàn)在往回轉(zhuǎn)啊?!闭种劬Φ尿呑颖贿汉戎{(diào)轉(zhuǎn)頭,繼續(xù)周而復始它們的圓圈;黑漢子們繃緊肌肉,淌著熱汗開始向另一個方向用勁。輪盤在倒著轉(zhuǎn);長臂在倒著揮舞;被提升到高處的水,一桶桶地傾倒回金屬深井里;仿佛一切都在時光倒流。
“可這是為了什么呢?”大角低聲問道。沒有人回答他。
大角勞動了整整一天,他細細的胳膊一點勁兒都沒有了,他的臉上抹滿了黑色的機油,猛地看上去,他和一個勞動者也沒有什么差別了。
“好樣的,小伙計,”黑鐵塔伸出他的大手拍了拍大角的肩膀,“第一天干成這樣就不錯了。給你,這是你要的東西。如果你愿意,我們也可以收回這份報酬,給你發(fā)一枚勞動獎章?!?/p>
勞動獎章啊,所有的人都充滿妒忌地望著大角。水銀流動著,冒著火熱的白氣。大角聰明地拒絕了這份榮譽?!拔疫€要趕路呢,再見,大叔?!彼掖颐γΦ匕阉幇г趹牙铮抡羝谴箝T那巨大的黑色階梯,跑遠了。
黑鐵塔在后面叫道,“孩子?!?/p>
3 ?磁鐵
大角跑啊跑啊,他覺得蒸汽城里那單調(diào)的歌聲一直在后面追趕著他。他跨過了清清的小河,跑過繁茂的草地,地平線上的云壓得更加低垂了,帶著濕氣的風從草原的盡頭吹來。
還沒有到傍晚,暴風雨就來臨了。眨眼工夫,大雨傾盆而下,到處電閃雷鳴,半透明的雨絲密密麻麻地交織成白色的簾幕,黑夜仿佛提前降臨了。大角什么都看不見,他不得不摸索著爬到一棵歪倒的老橡樹上躲避這場暴風雨。他用小毯子裹著上身,趴在粗大分叉的枝椏上,冰冷光滑的皮膚貼著樹皮。半夜里,雨小了一些。大角不舒服地蜷縮著,似睡非睡,在靜寂中聽著沉重的雨滴響亮地從高處砸在樹干上。
第二天,大角醒來的時候,覺得全身又酸又痛。雨停了一會兒,四周的一切都是濕漉漉的。裸露的皮膚接觸到潮濕的空氣,他覺得很冷。
一陣陣浪花拍濺聲傳到他的耳朵里,這是大海的聲音嗎?
大角翻身爬起來,把小小的背囊飛快地收拾好,朝海邊跑去。他還從來沒有看到過大海呢。
海岸邊長滿低矮的棕櫚和椰子樹,沙灘上散布著東倒西歪的樹干和爛椰子。
大角跑過金色的沙灘,沙子漫過他的腳面;大角越過那些黑色的礁石,他看到了粼波閃爍的大海。
承接了一場暴風雨的大海依舊雍容平靜,這兒的唯一聲響,就是長長波浪永無休止地撞擊沙灘的低語聲?!鞍?,啊,啊?!贝蠼禽p輕地叫道,大海就象是高高的木葉城腳下一望無際的森林頂部,它比無風日子里的森林還要光滑柔順。浪花撲上他的腳踝,弄濕了他剛剛被早晨的陽光烤干的衣服。
眼尖的大角一眼看到了遙遠的水面上漂浮著什么東西,它們象水浮蓮一樣,團團圍成幾圈,隨波逐流,越漂越近了。
哈,那是赫梯人的浮游城市啊,大角高興地叫了起來,那是另一座人類城市,那是快樂之城啊。
浮游城市漂近了,他看到那上面一層層縐折式的棚屋緊緊地擠在一起。在靠近水面的地方,到處都是開放著的小碼頭,浮動的桅桿和旗幟,時隱時現(xiàn)的人影使碼頭顯得赫梯人的浮游城市生機勃勃的,水面上小船在來來去去,幾條大船在那兒轉(zhuǎn)圈撒網(wǎng)。
他們很快發(fā)現(xiàn)了獨自站在海灘上的大角。赫梯人總是望著遠方。
“上來吧,小子?!币粭l離岸很近的小帆船上的水手喊道,他把船一直開到了很近的距離。大角抓住了他伸過來的手,跳上了小船。
船上有三到四個水手,都在對著這個小孩微笑。他們都有青色的皮膚,光滑的胳膊和腿部,腳趾分得很開,以便在搖晃的船上站得穩(wěn)穩(wěn)當當。“孩子,你要到哪里去?”那個拉大角上船的水手,帶著飄帶的白色水手帽,拉著帆纜,開開心心地問他。
“我是來替媽媽找藥的,”大角說,他把醫(yī)生的藥方告訴了水手,“我已經(jīng)找到了水銀,可是我還沒有其他的東西。我還沒有磁鐵,我還沒有罌|粟,我還沒有金花果?!?/p>
“啊,即使是國王也沒有這么多的寶物,”水手帶著寬容的微笑說,“可是我可以幫你搞到磁鐵。等我們的工作完了,你就可以跟我來?!?/p>
雨又開始下,弄濕了他們的衣服和水手帽,他們還是很快樂。赫梯人總是快快樂樂?!霸傧乱惶斓挠?,我們的儲水艙就會滿了?!币粋€臉色黝黑,栗色頭發(fā)的年輕人帶著心滿意足的神色說道。聽著他的語調(diào),連大角也為他們感到高興。
小船兒沉沉浮浮,漸漸遠去的陸地仿佛也在一起一伏,大角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在風中旋轉(zhuǎn)的鳥巢中似的。他坐在船頭,清楚地感受到了釣魚的人們的歡樂。他們?nèi)雎漪~餌,把亮閃閃的魚鉤放入海底,拉線,銀光閃閃的魚兒為失去自由而狂蹦亂跳。
“我們在這兒釣了不少魚啦。”水手說,他興高采烈地吹響了返航的喇叭。
他們高聲呼喊著,把船槳插進槳栓,朝城市劃去。
碼頭是一圈漂浮的木制平臺,它們用鏈條連接在同樣漂浮著的城市上。五萬個巨大的浮箱裝滿了空氣沉在水中,就是它們托起了整座城市。正是收網(wǎng)時節(jié),平臺邊沿泊滿了滿載而歸的拖網(wǎng)漁船、單桅船和三桅快船。碼頭上一片繁忙。船艙里的魚沒過了水手的膝蓋,他們古銅色的皮膚上,油布衣服上,鱗片閃閃發(fā)光。他們冒著小雨把成桶成桶的青魚裝進了木桶和箱子里,街道上灑滿了亮晶晶的魚鱗。婦女和姑娘們坐在長長的桌子前剖魚,那兒彌漫著厚重的腥味,害得那些海鷗尖叫著不斷朝她們俯沖。
水手降下風帆,在碼頭上系緊小船。他吩咐其他人留在那兒卸船,然后對大角說,“孩子,跟我來。”他伸出手來,大角猶豫了一下,接了他的手。水手把大角扛在肩上,穿行在碼頭擁擠的人群中,躲避那些負著重的人們。孩子覺得自己就象駕著小船,輕快地分開人群的波浪前進著。帶著腥味的風從他的胳肢窩下穿過,他開始快樂地笑了起來。腳下那些忙碌著的人,他們也在沖他微笑。赫梯人總是不斷微笑。
“告訴我,水手,你們?yōu)槭裁纯鞓??”大角忍不住問道?/p>
“為什么?啊哈,這可不是一個好回答的問題?!彼止χ卮?,“我們活著,所以我們快樂?!边@可不是一個令大角滿意的回答,他皺著眉頭,可是又不知道怎么再問。
水手帶著他橫穿過了城市的環(huán)狀地帶,到了城市的內(nèi)環(huán)海中。在柔順的雨絲下,這兒的圓圈海就象一面平靜的緞子,霧氣從它升起,對面的城市朦朦朧朧,穿過薄霧的尖塔和屋頂。在圓圈海的一邊,圍成環(huán)狀的城市留下了一個狹長的開口,象是劈開的峽谷。船只就通過這個缺口進出內(nèi)外海。
圓圈海這兒是一個更大的港口,它停泊的是那些遠洋的貨船,高大的炮艦,還有可以裝下600人的大船,水手的小帆船和它們比起來就象未滿月的嬰兒一樣柔弱無力。這兒的平臺上擠滿了來自遠方的商人和冒險家。他們帶來的人們從未見過的貨物散發(fā)著奇異的香味,他們帶來的漂亮的絲綢和衣物發(fā)出眩目的光澤?!按蠓蛘f所有的貿(mào)易都中斷了,”大角驚嘆著叫道,“你們這兒的貿(mào)易始終沒有停止嗎?”
“啊,沒有。沒有什么東西可以攔住航海人的腳步?!彼肿院赖卣f?!翱吹礁劭谥醒肽切┚盼Φ拇蠓藛幔俊贝蠼强吹搅怂鼈儯鼈冇兄c眾不同的高大龍骨,船頭兩側(cè)描畫著鯨魚的巨眼,看那些還留著風暴侵蝕痕跡的船體,就知道它們穿過了不可思議的遙遠航線。
“他們是從中國來的。他們帶來了航海者必需的指南針。”水手開心地說,“以后有一天,我也會到那樣的一條船上去,我要當船長,帶著我的船周游整個世界?!?/p>
所有的高高桅桿上都系著長長的飄帶,象水手帽子上的飄帶一樣隨風擺動。
“看,那兒是我們的高塔?!彼终f。在水中央,有一個木制的200米高的風車固定在圓圈海的圓心位置,轉(zhuǎn)動的風車葉片比最高的桅桿還要高。它在水中高傲地孤獨地緩緩轉(zhuǎn)動,安然靜謐,但又帶著不可阻擋的力量。“運動是我們的生命?!彼终f。
一聲巨大的震動搖晃著整個城市,此起彼伏的汽笛響徹在圓圈海內(nèi)。
“出了什么事,水手?”大角驚疑地問。
“我們的城市要起錨了,我們將順著洋流和潮水漂往下一個錨地。”
“告訴我,水手,你們?yōu)槭裁雌??”大角忍不住問道?/p>
“我們活著,是因為我們要了解這世界上的一切?!彼智f重地說?!拔覀兒仗萑苏J為,每個人活著都有他必須要完成的使命,而我們的使命,就是要環(huán)游世界,去了解一切新事物,把它們記下來,并且告訴每一個人。我們剛從歐羅巴大陸漂過來,我們還將要漂到亞美利加去?!?/p>
“啊,你的使命可真好。”大角說,“我現(xiàn)在的使命是救我的媽媽?!?/p>
水手帶著大角到了修船廠。那兒泊滿了破碎的航船,看那些被撕成布條的風帆,和被浪頭打爛的船舵,就知道它們曾經(jīng)跟大海與命運勇敢地搏斗過。
活潑的水手微笑著從一艘破船上拆下了一個廢棄的羅盤,從里面取出磁鐵交給了大角。那塊黑色的磁鐵還帶著海水和風暴咸咸的氣息?!白D愫迷?,孩子?!彼麑ρ矍斑@個又小又瘦的孩子說,“等你的媽媽治好了病,就和我去周游世界吧,你來當我的大副?!?/p>
大角驚訝地仰起頭來望著水手,“啊,你會要我嗎?”他從水手的眼睛里看到不是隨口說說的神色時,就快樂地叫了起來,“哇,這太好了。不過我還要去問問媽媽?!?/p>
“那是當然啦,”水手說,“下一步你要去哪兒呢?你要去恐怖森林嗎?如果潮水合適,我們可以送你到白色懸崖那兒,再往后你就得靠自己啦?!?/p>
夜里,快樂之城靜悄悄地漂向南方的時候,大角就睡在碼頭上一間屋子里。
雨一直沒有停,大角想像如果雨一直下,一直下,有一天,木葉城所在地方也會變成海底,那時侯,人類將會怎么生活,他們將會建出海底的城市嗎?也許他們還會長出鰓來,像魚一樣生活。他迷迷糊糊地躺著,他的目光從傾斜的窗子里看出去,看到外面的海洋很深的地方有魚游過,有的光滑,有的長著鱗片。他那么看了一會兒,閉上了眼睛,他聽到外面的海浪拍打著碼頭,像是拍打著他的耳朵,過了一會兒,他睡著了。
4 ?罌|粟
天剛亮,大角就站在白色懸崖上,向他剛結(jié)識的朋友們招手告別了。在背后吹來的咸咸的海風中,他算計著剩下的時間——要抓緊啊,大角,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大角把小小的背囊挎到身上,飛奔起來。大角跑啊跑啊,他跨過了水草漫生的沼澤,跑過光禿禿的卵石地。正午的驕陽如同灼熱的爪子緊搭在他的肩上,汗水在他的背上畫下一道道黑色的印跡。白色的道路沿著奇怪的彎曲軌跡,在他面前無窮盡地延伸著。
一陣喧鬧聲,伴隨著叮叮咚咚的音樂,像天堂的圣光一樣降臨到他的頭上。
大角驚異地抬頭,看到海市蜃樓一樣出現(xiàn)在他上方的空中城市。
那是倏忽之城,庫克人的飛行城市啊。它可以通過飛機和熱氣球移動。庫克人都是天生的商人和旅行家,他們自由自在地在空中飄浮,彈著歌謠,和鳥兒為伴,隨著風兒四處流浪。
他們看到了地上奔跑的孩子,從城市的邊沿探出身子看著他。他們就問:“他是誰?他為什么要跑?他叫什么名字?我們拉他上來吧,風不是把我們吹向他奔跑的方向嗎?我們可以順路帶他一段呢?!?/p>
“嘿,好心的人們,”大角聽到了他們的話,他跟著城市在大地上投下的陰影奔跑著,揮著手叫道,“我要上去,請讓我上去吧?!?/p>
很快,從城市邊沿垂下來一些軟繩和繩梯,大角順著它們爬上了庫克人的飛行城市。
“你們能幫我?guī)У娇植郎秩???/p>
“只要風向合適,我們可以帶你去任何地方。”庫克人說,“你從哪兒來,孩子?”他們問道。
“我從木葉城來。我到過了蒸汽城,拿到了水銀;我還到過了赫梯人的城市,拿到了磁鐵;我還要去恐怖森林,那兒有我要的金花漿果?!贝蠼腔卮鹫f。
“哈哈,你是說地上那些無知的農(nóng)夫,鄉(xiāng)下佬嗎,他們象螞蟻一樣終日碌碌,苦若牛馬,不知享樂,他們那兒也能有這些好東西嗎?”他們笑道,拉著手提琴,跳著舞步,簇擁著大角到那些漂亮的廣場和大道上去了。道路和廣場的兩端到處是綠樹蔥蘢,花兒錦簇。
“你真幸運,”那些庫克人說道,“我們正要上升,這兒的陽光不夠好,我們要升到云層上面去。等我們升到云層上,就看不到你啦?!?/p>
大角好奇地四處張望,他看到陽光燦爛地鋪在四周,照耀在每一片金屬鋪就的街石上?!拔铱催@兒的陽光已經(jīng)夠好的啦?!彼f。
“不,這兒的陽光還不夠好,我們要擁有所有的陽光,每一天,每一刻。我們可以躺在廣場的草地上,只是喝茶,玩骨牌,還可以什么也不做,把身子曬得黑黑的?!?/p>
“現(xiàn)在你們也要曬太陽嗎?”大角小聲地問道,偷偷地摸了摸自己曬得發(fā)燙的胳膊。
“不,現(xiàn)在我們要游行?!睅炜巳丝鞓返亟械?,“今天是游行的日子,我們要游行?!?/p>
巨大的熱氣球膨脹起來,所有的發(fā)動機開足馬力,向下噴射著氣流。飛行城市高高地升到了云層上空。現(xiàn)在陽光更燦爛更輝煌了,所有那些鍍金的屋脊、金絲楠木的照壁、金色的琉璃瓦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整個城市變成了被明亮的太陽照得明晃晃的巨大舞臺。
游行開始了,大概是所有的庫克人都擠到了街道和廣場上,他們抬著巨大的花車,還有噴火的巨龍,騎在高大的白馬上的盔甲武士,街道兩側(cè)的高樓上在向下拋灑鮮花,站在陽臺上的人們開始彈唱,人群中的小伙子和姑娘們互相追逐,發(fā)出快樂地尖叫。白種人、黃種人、黑種人,各種混血兒,他們穿著繡滿花紋的軟緞,帶花邊的羅麗紗,華貴的天鵝絨,就連奴隸也披著帶金線流蘇的紫色緞子站在隊伍中;空氣中散發(fā)著濃烈的香氣,那是從歡樂的人群中,從道旁的小花園,從金絲楠木制造的輕巧屋子,從每一個角落散發(fā)出來的,熏衣草香、檀香、麝香、龍涎香,這是一股混雜各種香氣和色彩的快樂洪流,沖刷著庫克城市的每一條大街小巷。
這兒的擁擠讓大角害怕極了,他幾乎不可避免地要碰到其他人身上,身體的接觸讓他覺得難受極了。
“告訴我,庫克人,你們?yōu)槭裁纯鞓罚俊贝蠼侨滩蛔柕馈?/p>
“快樂是因為我們還活著,活著就是要尋找快樂?!笨鞓返膸炜巳苏f道,他們給了大角幾粒小小的青黑色的果實,把果皮劃開,從那些傷口上就會滲出一滴滴的乳白色液汁,隨風而起一股躍躍欲動的香甜氣息。
“來吧,孩子,這就是罌|粟,它能治好你媽媽的病,也能讓你快樂起來,來吧,聞聞這股香味,和我們一起跳舞,和我們一起歌唱?!笨鞓返母姓倭κ侨绱藦姶?,即使是憂傷的大角也忍不住要融化到這股洪流中去了,他們在旋轉(zhuǎn)啊旋轉(zhuǎn)啊旋轉(zhuǎn)。他們彈撥著琵琶、吉他、豎琴、古箏、古琴、箜篌;他們吹奏著海螺、風笛、豎笛、笙、篳篥、銅角、排簫;他們擊打著腰鼓、答臘鼓、單面鼓、銅馨、拍板、方響;大角從來沒有聽過這么多的樂器一起吹奏出快樂的音符,它們混雜成了一股喧囂的噪音;他們跳著恰利那舞,劍舞,斗牛舞,拍胸舞;大角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種輕柔飄逸千姿百態(tài)的舞蹈,它們混雜成了迷眼的彩色旋渦。在街角里,在廣場角落的樹蔭下,在大庭廣眾下,大角還能看到小伙子和姑娘們熱烈地調(diào)情,接吻,擁抱和做愛。他們幸福極了。
在充斥著整個城市的幸福感的巨大壓迫下,大角稀里糊涂地跟著游行隊伍轉(zhuǎn)過了不知道多少街道,多少星形廣場,多少凱旋門。他累極了。邊上的人遞給了他一份冒著氣的汽水?!艾F(xiàn)在你覺得快樂了嗎,孩子?”
“是的——”大角喘著氣說,歡樂在他曬黑的臉龐上閃著光,他一口氣喝光了杯中的飲料。
“那就留下來,和我們一起生活?!?/p>
大角猶猶豫豫地剛想點頭,可是,他突然想起了還躺在床上,等著他回去的媽媽。
“可是我的媽媽——她就要死了?!?/p>
“別為她擔心,如果她曾經(jīng)快樂過,那她就不會因為死亡的到來而痛苦。”
庫克人說道,“生活只是一種經(jīng)歷過程——啊,當然啦,如果她不是一個庫克人,那她就從來沒有快樂過,死亡就將是痛苦的……”
“不對,我們也很快樂,如果能夠不得病的話……”大角說,他想起了唱號子的黑漢子,夢想周游世界的水手,“我從其他城市經(jīng)過,他們好象也都很快樂?!?/p>
“你們也快樂過?”庫克人哈哈大笑,他們現(xiàn)在都停下來看這個奇怪的背著背囊,插著小刀的小男孩了?!拔覀兠刻烀靠潭伎鞓?,因為我們經(jīng)歷著所有這一切;其他的城市?他們終日勞累,象騾子一樣被鞭打著前進,他們沒有時間抬頭看一看,他們享受了生活的真諦嗎?”他們說得那么肯定,連大角也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真正快樂過了。
“那么告訴我,庫克人,”大角忍不住問道?!笆裁磿r候開始有不一樣的生活呢?”
“這要去問我們的風向師,問我們的風向師?!彼麄円黄鸷暗馈!拔覀儾魂P心這個。”
5 ?風向師
在倏忽之城的最前端,象利箭一樣的劈開空氣和風前進的,是一層層裝飾著青銅和金子,輕質(zhì)木料搭建的高高的平臺,它們系緊在縱橫交錯的帆纜絎索上,以一種錯綜復雜的關系延伸出去,在城市的端頭形成一簇簇犬牙交錯的尖角。這兒沒有那些喧鬧的人群,只有風兒把巨大的風帆吹得呼呼作響,把那些纜索拉伸得筆直筆直的。
坐在最高最大的氣球拉伸的圓形平臺上的風向師是個胖老頭,他曬得黑黑的,流著油汗。黑乎乎的絡腮胡子向上一直長到鬢角邊,在蓬亂的須發(fā)縫中露出一雙狡黠的小眼睛。他也許是這座飛行城市上唯一不能不工作的自由人。工作需要他坐在這兒吹風,曬太陽和回憶過去。他很高興能有個人來和他聊聊天??墒莿e人總是把他忘了。
“怎么,你想聽聽關于過去的生活嗎?”老頭瞇縫起小眼睛,帶著一種隱約的自豪,“這兒只有風向師還能講這些故事,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從陸地上來的一個行呤歌手那兒聽來的?!彼局碱^,努力地回憶著,開始述說。
很久很久以前,建筑師掌管著一切事物,他們的權力無限大。建筑師們對改良社會總是充滿了激情,他們發(fā)明了汽車和管道,讓城市能夠無限制地生長;他們發(fā)明了消防隊和警察局,來保護城市的安全。因為有許許多多的建筑師,也就擁有了許許多多的城市。有些城市能夠和睦相處,有些城市卻由于建筑理念的不同而紛爭不斷,以至于后來爆發(fā)了大戰(zhàn)爭。大戰(zhàn)以后,成立了一個建筑師協(xié)會以調(diào)協(xié)各城市之間的紛爭,這個協(xié)會也叫做“聯(lián)合國”。
聯(lián)合國先后制定了《雅典憲章》*、《馬丘比丘憲章》*、《馬德里憲章》和《北京憲章》*,這些都是關于城市自由發(fā)展的偉大的學術會議。但是最終在會議上產(chǎn)生了巨大分歧。最有權力的建筑師脫離了協(xié)會,開始發(fā)展自己的大城市,他們在巨大的基座上修建高塔,高塔上攜刻著金字,告訴市民們拯救世人的生活方式;他們設計規(guī)劃了城市的每一條街道,把自己的光榮和夢想砌筑到城市的每一角落去。
*《雅典憲章》:1933年,現(xiàn)代建筑派的國際性組織——國際現(xiàn)代建筑協(xié)會(CIAM)在雅典召開會議研究現(xiàn)代城市建筑問題,分析了33個城市的調(diào)查研究報告,提出了一個城市規(guī)劃大綱,即“雅典憲章”。
*《馬丘比丘憲章》:1977年在秘魯首都利馬召開了國際建協(xié)會議,總結(jié)了從1933年雅典憲章公布以來四十多年的城市規(guī)劃理論與實踐,提出了城市規(guī)劃的新憲章——馬丘比丘憲章。
*《馬德里憲章》和《北京憲章》:先后于2011年和2088年在西班牙首都馬德里和中國首都北京召開的國際建協(xié)會議上制訂的城市規(guī)劃理論。
正是在這個時候,反對建筑師的人們成立了一個黨派叫做“朋克”,他們剃著光頭,穿著綴滿金屬的黑皮衣,抽著**,搗毀街道和秩序。后來朋克和建筑師之間爆發(fā)了戰(zhàn)爭。這可是真正的戰(zhàn)爭哪。
“可是你剛才就已經(jīng)說過戰(zhàn)爭了?!贝蠼钦f。
“啊,是嗎,”風向師搔了搔頭,說,“也許有過不此一次的戰(zhàn)爭吧。那么久的事了,誰知道呢?——就在建筑師們節(jié)節(jié)敗退的時候,那個神秘的階級出現(xiàn)了。我說過那個階級嗎?”
“沒有?!?/p>
“啊哈,那是個在建筑師之上的隱秘的高貴的階級。就像那個古老的諺語一樣,每一個獅子的后面都有三只母獅。這時候,人們才知道,建筑師所要擁有的巨大的能力和金錢都掌握在那個神秘階級的手中。這個古怪的階級總是喜歡隱藏在生活的背后,對社會事物做出一副毫無興趣的樣子,實際上,他們才是真正的操縱者。
“在隱秘的階層支持下,朋克被打敗了,他們被趕出城市,變成了強盜和黑鷹——可是,和朋克之間的戰(zhàn)爭記憶讓人們充滿恐懼和猜疑,因為傳說有些城市是暗中支持那些搗亂的黑衣分子的。于是城市與城市之間的分歧越來越大,他們開始互相謾罵指責,所以戰(zhàn)爭過后,聯(lián)合國就崩潰了?!崩项^總結(jié)說,“城市之間彼此分隔,再也無法相互協(xié)調(diào)——這就是大進化時代?!?/p>
那個老老的風向師使勁地回憶著這個故事,那些平時隱伏在他大腦各處的片段受了召喚,信馬由韁放任自流地組合在一起,這個故事里好多地方糾纏不清。
但是,如果他想不起來的話,就沒有人會知道歷史是什么樣子的了。大角聽得似懂非懂,可是他不敢置疑這個城市中唯一的史學家。
“每個城市都有高塔嗎?那你們的塔在哪兒呢?”他問道。
“我們沒有高塔。庫克城是惟一沒有高塔的城市。你看不出來嗎?我們就是那個隱秘的高貴的民族,”老頭的眼睛埋在長眉里,帶著揭開一個秘密的快樂神情說,“我們默默無聞,但是負擔著大部分維持秩序的責任。我們富有,快樂,并且滿足——不需要那些虛無的哲學來指導我們的生活。我們在其他城市中投資,并且收取回報,還不起債的那些城市居民,就淪為我們的奴隸?!?/p>
他指了指天空,“看哪,孩子,幾乎沒有人知道,是我們在統(tǒng)治著這一切!
庫克城不需要為土地負責任,我們擁有云和風,我們擁有天空和太陽。我們才是世界的真正主人?!?/p>
庫克城追著陽光很長很長一段時間,終于,太陽在和風兒的賽跑中領先了,消失在霧氣茫茫的云層下方。天色暗了下來,但是立刻有五彩繽紛的焰火升了起來,裝點著庫克城的天空。
大角入神地看著,“真漂亮,”他驚嘆,“但是如果有一天,這一切再也不能給你們快樂了,那怎么辦?”
“看到最前面的尖角了嗎?”風向師指給他看,大角向前看去,他看到了懸在空中的那個黑色的不起眼的銳利尖角,看到了在黑暗中它那磨損得很是光滑的金色欄桿。
“有時候是一個人,有時候是兩個人。如果是兩個人,他們就會在那兒接吻,做愛,拉著繩纜爬出欄桿,斜吊在晃晃悠悠的纜繩下,他們會擁抱著吊在那兒對著大地凝望片刻。然后,噗——”風向師說,“他們放開手?!?/p>
“啊,”大角驚叫一聲,猛地退縮了一下,空氣又緊又干,闖入他的咽喉,“他們從那兒跳下去?”
“不快樂,毋寧死?!憋L向師帶著一種理解和寬容的口氣說,“只是這么作的大部分都是些年輕人,所以我們的人口越來越少了?!?/p>
“我們很需要補充新人。你是個很好的小孩,你愿意到我們的城市來嗎?”
大角迷惑了一陣,他問:“我可以帶我的媽媽一起來嗎?”
“大人?”風向師以一種輕蔑的口吻說,“大人不行,他們已經(jīng)被自己的城市給訓練僵化了,他們不能適應這兒的幸福生活。”
風兒呼呼作響。在風向師的頭頂上,一只造型古怪的風向雞滴滴噠噠地叫著,旋轉(zhuǎn)了起來。
胖風向師舔了舔手指,放在空中試了試風向。他皺著眉頭,掏出一只小鉛筆,借著焰火的光亮,在一張油膩的紙上計算了起來,然后掰著手指頭又算了一遍。他苦惱地搔著毛發(fā)糾葛的額頭對著大角說:“風轉(zhuǎn)向了,孩子,我們到不了卡特森林,不得不把你放在這兒了?!?/p>
“好了,那就把我放在這兒吧。”大角說,“我找得到路?!?/p>
“你是要到恐怖森林嗎?那兒聽說可不太平靜。你要小心了?!?/p>
“我有我的刀子,”大角摸了摸腰帶勇敢地說,“我什么都不怕。”
庫克人的城市下降了,云層下的大地沒有月光,又黑又暗,只有飛行城市在它的上空象流星一樣帶著焰火的光芒掠過。
大角順著繩梯滑到了黑色的大陸上。在冰冷的黑暗中,他還聽到好心的風向師在朝他呼喊,他的話語仿佛來自天上的叮囑?!靶⌒哪切┠嗟乩锏尿乞欤切┎欢Y貌和生活藝術的家伙們?!彼暗馈?/p>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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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圖 | 新世界出版社《大角,快跑》(2007)封面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