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以后我被老媽罵了一頓，連續(xù)兩天都只能看著濕答答的校服掛在陽臺上等晴天，自己穿著松松垮垮的運動服上學(xué)，看上去簡直是從朝氣蓬勃容光煥發(fā)英俊挺拔的名校精英一下子變成了辣雞學(xué)校蹲在路邊抽煙撩妹泡網(wǎng)吧的小混混。好吧我這人自夸起來真是挺不要臉的。自黑起來也是不遺余力，對比更鮮明嘛。

? ? 人們常說“一年之計在于春，一日之計在于晨”，那么好吃的炸雞在哪里呢？說起來我也是很久沒去吃垃圾食品洋快餐了，真有點懷念那種廉價而刺激的醬汁、肉餅、生菜葉和脆皮炸雞的口感呢。第二天早晨我也一如既往地腦子里想著這些奇怪的內(nèi)容上學(xué)去，剛在椅子上坐定，打開水杯想喝口熱水冒充一下熱可可蒙蔽下饑渴的大腦，走廊和窗外就傳來了一陣騷動。

? ? “發(fā)生啥事？我喝水發(fā)自真心?！?/p>

? ? “我聽說外頭來了個心理老師?！鼻袷|滿眼星星地趴在窗邊探頭探腦，“貌似是學(xué)校請來給學(xué)生做心理咨詢輔導(dǎo)的。”

? ? “輔導(dǎo)？反正又是跑去大禮堂開個考前減壓動員知識講座之類的吧?！蔽液攘艘豢跍厮?，感覺自己再缺一份報紙就是退休老干部了。

? ? “據(jù)說是一對一的形式呢?！逼菪捱h(yuǎn)把一小筐餅干曲奇遞到我的面前，“光喝白開水，不配點小吃嗎，高同志？”

? ? “才不要，肯定又是哪個小學(xué)妹被你騙得五迷三道的，傻乎乎給你烤出來的?！?/p>

? ? “這回你可猜錯了。這是我媽寄過來的。”

? ? 戚修遠(yuǎn)實力曬媽，為了證明餅干不是暗黑料理，還特地從我面前拿走一塊，丟進嘴里嚼啊嚼。

? ? “我媽每天待在家里沒事做，就在廚房里折騰烤箱玩，隔三岔五給我快遞過來一箱子自己烤的曲奇餅干之類的?！?/p>

? ? “有這么好的媽還要女朋友做什么。別歪樓，我們說到哪里了？一對一？One On One？”

? ? “那個心理老師吧?！鼻袷|強行回到戰(zhàn)場，亂入懲罰-2000，“據(jù)說還是個大美女，想找她一對一輔導(dǎo)的學(xué)生排的長隊都從東門口排到地鐵二號線終點站了?？磥磉@年頭的學(xué)生心理問題真是很嚴(yán)重啊?！?/p>

? ? “如果看美女算是心理問題的話，”我翻了個白眼，“這學(xué)校一大半男生都得被拖去電療一下?！?/p>

? ? “怎么樣，去不去？”戚修遠(yuǎn)沖我使了個眼色。別這樣，我又不是基佬，“證明你不是基佬的時候到了！跟我一起去排隊吧！”

? ? “我為什么要證明啊根本沒人懷疑我吧！而且我沒病，我不看醫(yī)生！”

? ? “這是什么？”戚修遠(yuǎn)不知從哪里變出來一只橘子。

? ? “橘子啊？”

? ? “怎么吃？”

? ? “剝了皮吃??？”

? ? “這是什么？”

? ? “……香蕉?！?/p>

? ? “怎么吃？”

? ? “剝了皮吃！”

? ? “恭喜你?！逼菪捱h(yuǎn)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就是三樓樓長了。”

? ? “你才樓長！你是不是納斯達(dá)克要上市了，以后花的就是美國股民的錢了啊！”這家伙又想套路我，幸好我看過電影。

? ? “你不去的話，我就自己去排隊咯~”

? ? 不求最好但求最貴的上海灘闊少江南貴公子滬上大腕戚修遠(yuǎn)戚爺爺午休時間跑去排隊看心理醫(yī)生了，楊清雪也不知道跑去了哪里，邱蕓去圖書館還書，教室里就剩我和小貓小狗兩三只。

? ? ……要不我也去看心理醫(yī)生算了。雖然我心理很健康，但看看美女有什么關(guān)系。

? ? 于是我晃晃悠悠走出教學(xué)樓，走進一如既往寂靜無聲的行政樓，踏上靜得掉一根針都能聽得一清二楚的樓梯，走到了“心理港灣”的門口。

? ? 和想象中人山人海排隊排到飛機場的景象不同，“心理港灣”外頭空無一人。

? ? “心理港灣”是學(xué)校心理學(xué)會勾結(jié)……伙同……聯(lián)合校方一道設(shè)立的心理咨詢輔導(dǎo)中心，其宗旨在于維護與增進全校師生心理健康，協(xié)助同學(xué)們克服學(xué)習(xí)生活中所遭遇到的心理上的困境，增強個人在面對逆境時的應(yīng)對能力，培養(yǎng)積極向上的人生觀，幫助同學(xué)們更好地認(rèn)識自我、接納自我、發(fā)展自我……

? ? 這是門外貼著的“心理港灣”的簡介。說老實話，讀了三年書，我這還是頭一次來這個地方，就隨便看了兩眼簡介上寫了啥。

? ? 中心現(xiàn)設(shè)有心理咨詢室、情緒宣泄室、圖書閱覽區(qū)、音樂放松區(qū)等諸多功能區(qū)，配備放松座椅、吶喊儀器、宣泄假人等多種器具，提供豐富多樣的心理服務(wù)。“心理港灣”真誠希望為全體師生提供服務(wù)與幫助，和大家共同成長進步……

? ? 難怪難怪，有0-0-2嘲諷的活動假人在，這樣就能解釋門后傳來的悶響聲是怎么回事了。

? ? 我嘆了口氣，既來之則安之，總不能白來一趟，進去看看也好。

? ? 篤篤篤。

? ? 篤篤篤。

? ? “……請進?！?/p>

? ? 我打開門。

? ? 一個披頭散發(fā)的背影正站在搖晃的假人前。說是假人，其實就是那種拳擊館里的拳擊球，打過去自己會彈回來的。上頭沒有貼著一張寫著“高弘”的紙條，運氣還算不錯。

? ? ……這不是重點。重點在于，為啥這人的頭發(fā)是茶色的長卷發(fā)。

? ? “……楊清雪？”

? ? “高弘？”

? ? 楊清雪轉(zhuǎn)過身來。

? ? 大概和我一樣衣服沒洗干凈，她穿著學(xué)校配發(fā)的夏季短袖T恤校服，比較正規(guī)的小翻領(lǐng)下面是一顆紐扣和被撐得快要爆炸的胸部。明明是量體裁衣制作的校服，為什么看起來胸部還是這么緊？青春期的青少年發(fā)育得好快，真是可怕。

? ? “你在看哪里?。∽儜B(tài)?！?/p>

? ? 楊清雪注意到了我的目光，本就因運動而有些泛紅的臉上更加通紅，急忙捂住胸部轉(zhuǎn)過身去。

? ? “抱歉……我只是聽說有心理老師來給學(xué)生作輔導(dǎo)，就想過來看看?！?/p>

? ? “你來錯地方了。這里是心理咨詢中心，心理學(xué)會負(fù)責(zé)運作的，請來的心理老師在大禮堂那邊坐堂聽診呢。”

? ? 楊清雪拿起椅背上的白大褂披上，走到辦公桌前坐定。

? ? “你為什么會在這里？你是來打拳擊球放松的嗎？”

? ? “我是心理學(xué)會的會員，今天輪到我值班而已?！彪y怪那天看到她在買心理學(xué)相關(guān)的雜志，原來她連心理學(xué)會都加了，看來是真的想要研究這方面的東西。

? ? “現(xiàn)在你去大禮堂估計也輪不到你了，隊伍排得老長，還是回教室做作業(yè)去吧。讓我繼續(xù)一個人清凈會兒?！睏钋逖┒似鸩璞铝酥鹂土?，看起來她真是很喜歡這個全校最清凈的房間。

? ? “既然來都來了，在你這里做心理咨詢效果也差不多吧？”我不想回教室做作業(yè)，索性破罐子破摔司馬缸砸光，一屁股在楊清雪對面的沙發(fā)上坐下。好軟啊，這就是電視劇里面心理醫(yī)生用來治療病號的那種座位嗎？

? ? “……我們這里是要提前一天預(yù)約的。不過算了，你也算我的四分之一個熟人了，不預(yù)約也成。”

? ? 楊清雪白了我一眼，也不知道她腦袋里界定“樹人”的標(biāo)準(zhǔn)是什么，是不是以后能考進樹人大學(xué)的才算一整棵樹人，我只能算四分之一個。

? ? “這是一份問卷，自己做完，我來評估你到底哪里有問題?！?/p>

? ? “我沒問題……”

? ? “酒駕的都說自己沒醉沒喝酒。上公堂的賊人都說自己是冤枉的?！?/p>

? ? “那好吧，我有問題，我有問題……”

? ? 我接過紙筆，打量起整份問卷，做題目前先審題嘛。

? ? 《癥狀自評量表SCL90》？為什么每個漢字英文數(shù)字我都認(rèn)識，拼在一起就看不懂了？

? ? “癥狀自評量表——Self-reporting Inventory，又名90項癥狀清單——Symptom Check List-90，簡稱SCL-90?！睏钋逖┲牢覜]有這方面的知識儲備，很貼心地向我解釋起來，雖然在我聽來SC-90和TC-130沒啥區(qū)別，“這份量表一共有90個項目，包含有較廣泛的精神病癥狀學(xué)內(nèi)容，從感覺、情感、思維、意識、行為直至生活習(xí)慣、人際關(guān)系、飲食睡眠等，可以較為全面地評估你的心理狀況。”

? ? “我沒精神??！”

? ? “說這么多你是不是就聽進去精神病三個字?。〗o我做！”

? ? 得，診室里醫(yī)生最大。我低頭乖乖做題。

? ? -

? ? 說明：下面有90條測驗項目，列出了有些人可能會有的問題，請仔細(xì)地閱讀每一條，根據(jù)最近一星期以內(nèi)您的實際感覺，選擇適合的答案點擊，請注意不要漏題。

? ? -

? ? 好好好，我一定如實作答，雖然我以前做這種問卷都是AAABBBCCC無腦勾選的，但楊清雪這個嚴(yán)酷的監(jiān)工就在對面坐著呢，我要是敢亂選她就對我造成一點傷害了。

? ? 看看啊，第一題是啥……

??

? ? 1.頭痛

? ? 沒有 很輕 中等 較重 嚴(yán)重

? ? -

? ? 頭痛？我偶爾會有點頭暈吧，估計是題目做太多，頭發(fā)掉得也很厲害，有時候解不出來還會頭疼，尤其是數(shù)學(xué)題。那就選“很輕”吧。

? ? 2.神經(jīng)過敏，心中不踏實

? ? 沒有 很輕 中等 較重 嚴(yán)重

? ? 這必須不踏實啊！馬上高考了，誰心里踏實得起來，我現(xiàn)在可以說是慌得熱鍋上的螞蟻還熱幾度?！拜^重”！

? ? -

? ? 3.頭腦中有不必要的想法或字句盤旋

? ? 沒有 很輕 中等 較重 嚴(yán)重

? ? ……從前文這么多內(nèi)容上來看，我腦袋里盤旋的想法和字句很少是必要的?！皣?yán)重”！

? ? -

? ? 4.頭昏或昏倒

? ? 沒有 很輕 中等 較重 嚴(yán)重

? ? -

? ? 這倒沒有，就是頭昏比較常見，那就“中等”。

? ? -

? ? 5.對異性的興趣減退

? ? 沒有 很輕 中等 較重 嚴(yán)重

? ? -

? ? 我看了看楊清雪，她又戴起了耳機，正低頭看著什么書，胸部真的不會擋住書頁嗎。

? ? ……我怎么可能對異性的興趣減退！要是減退了當(dāng)初告什么白，這本書豈不是沒得寫了？“沒有”！

? ? -

? ? 6.感到有人在控制你的思想

? ? 沒有 很輕 中等 較重 嚴(yán)重

? ? -

? ? 就算有也是戚修遠(yuǎn)那家伙。我總覺得這家伙一直在享受做幕后黑手的快感。修遠(yuǎn)·黑手，戰(zhàn)吼消滅一個傳說同學(xué)?；蛘呓兴范氨容^好？

? ? -

? ? 7.想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

? ? -

? ? ……

? ? 我抬頭看了一眼清雪。為什么要看她？明明這么想的人是我才對……

? ? 思考片刻，我在“中等”上打了個勾。活得好好的，干嘛想這些有的沒的，準(zhǔn)備高考比死掉痛苦多了，這都熬過來的，尋死算得了什么。

? ? 90道各種各樣的詭異題目做完了，我坐立不安地等待楊清雪統(tǒng)計分?jǐn)?shù)。

? ? “唉……”

? ? 楊清雪終于長嘆一聲，用“你沒救了”的眼神看著我。

? ? “別啊，醫(yī)生，您這么嘆氣我慌得要死，搞得跟我絕癥晚期了一樣?！?/p>

? ? “這么跟你解釋吧，”楊清雪用手指彈了彈我的卷子，“這是一個積分制的卷子，五個選項分別對應(yīng)1到5分，分?jǐn)?shù)越高你越?jīng)]救。你的總分是213分，總均分2分，標(biāo)準(zhǔn)分251分，其中軀體化得分20分均分2分，強迫癥狀得分25分均分3分，人際敏感得分27分均分3分，抑郁癥狀得分34分均分3分，焦慮癥狀得分——”

? ? “停停停，您這么跟我說我也不明白，”我趕緊請她打住，“就跟我直說吧，我哪兒有貓餅？強迫癥還是抑郁癥還是焦慮癥？”

? ? “……根據(jù)全國統(tǒng)計的數(shù)據(jù)，你的總分超過160分、單項均分超過2分就需要做進一步檢查，標(biāo)準(zhǔn)分為大于200分說明你有很明顯的心理問題，應(yīng)當(dāng)求助于心理咨詢；大于250分則比較嚴(yán)重，需要作醫(yī)學(xué)上的詳細(xì)檢查，很可能需要針對性的心理治療或在醫(yī)生指導(dǎo)下服藥?！?/p>

? ? “……我多少分來著？”

? ? “反正我看你是要完吶?！?/p>

? ? 楊清雪按著額角連連搖頭，就差拿個聽診器在我胸口蹭來蹭去了。不行，怎么想象起來這么奇怪，有種在玩醫(yī)生游戲的感覺。

? ? “我們一樣一樣來分析。”楊清雪對著評分結(jié)果皺起眉頭，“你的軀體化、敵對癥狀、恐怖癥狀、偏執(zhí)癥狀和飲食睡眠這幾項問題不大，主要是強迫癥狀、人際敏感、抑郁癥狀和焦慮癥狀比較嚴(yán)重。”

? ? “其他幾個我都能理解，軀體化是啥意思？”

? ? “簡單來說就是你心里有點毛病，反映在軀體上了。在這幾個方面你的得分還算正常，最大的問題在于抑郁癥狀、人際敏感、焦慮癥狀這三塊上面。其實這也不難理解，畢竟你是高三學(xué)生，距離高考還不到100天，真要把這卷子拿去給全高三學(xué)生做，估計沒幾個表現(xiàn)得比你正常的?！?/p>

? ? “您的意思是，我其實沒有看上去那么神經(jīng)?。俊?/p>

? ? “這種測驗問卷是需要對照參考常模的——換言之，從表面上看得分高低是不夠的，還要看你在同一群體中所處的水平，才能確定癥狀表現(xiàn)的真實程度。比如你在這幾個方面得分雖然比較高，但放到全年級來看大家都跟你差不多焦慮，那就表明你的癥狀表現(xiàn)也就是隨大流，不必過于擔(dān)心?！?/p>

? ? “太好了……”我長出一口氣。

? ? “但是——”楊清雪話鋒一轉(zhuǎn)，“你的得分很高，這畢竟是事實。你可能還需要做一些必要的、預(yù)防性的心理疏導(dǎo)，所以咱們來隨便聊聊吧。”

? ? 還要疏導(dǎo)？這手先揚后抑玩得不錯啊，先讓我安下心來，再跟放松狀態(tài)下的我進行溝通，這就是所謂心理咨詢師的問話套路吧？

? ? 大概是看出了我眼中的懷疑，楊清雪對我勉強一笑。

? ? “別這樣看著我，我知道你可能會想這是套路之類的，但套路就是套路，被人總結(jié)出來就說明是有效的，沒關(guān)系，就隨便聊聊?！?/p>

? ? “隨便聊聊？你自己心理問題也很嚴(yán)重吧？”我不知為何感到一陣煩躁，“敢不敢自己做一遍這個題目，看看能拿多少分？”

? ? 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 ? 楊清雪垂下頭。

? ? 令人絕望的沉默，再一次降臨在我們之間。

?行政樓的這個角落太過安靜，可以說是一片死寂。我的耳邊只有墻壁上的掛鐘“滴答滴答”的行走聲，以及我自己混亂的心跳聲和粗重的呼吸聲。

? ? 還是先道歉吧。

? ? “對——”

? ? “我做過。”

? ? 楊清雪抬起頭來。

? ? “你覺得我會對自己的內(nèi)心視而不見，放任這樣的測驗不管，就拿去給別人做嗎？”

? ? “我……”

? ? “我做過這份測驗。”

? ? 楊清雪把臉埋在兩只手掌中，十根纖細(xì)蒼白的手指插入一頭卷發(fā)里。

? ? “我的分?jǐn)?shù)是289分?！?/p>

? ? “……”你距離文綜滿分只有一步之遙。

? ? “在你看來，我肯定是沒有為你提供心理輔導(dǎo)的資格的……”楊清雪的聲音穿過手掌，顯得有些含糊不清，“那就別當(dāng)做它是一次輔導(dǎo)，隨便聊聊吧?；蛘甙盐耶?dāng)做一面墻壁，還是當(dāng)作一團空氣都隨便你，只要當(dāng)我不存在，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既然你來了，我也不能讓你白跑一趟，我會盡力幫你的……”

? ? 在我看來，這話說不定也是套路。但面對楊清雪的請求，我能說一個不字嗎？

? ? “我……可能只是最近復(fù)習(xí)太累了，壓力有點大。”

? ? “你的壓力可不只是一點大。‘感到難以完成任務(wù)’——偏重，‘做事必須很慢才能保證正確’——偏重，‘感到比不上他人’——嚴(yán)重，‘對前途沒有希望’——嚴(yán)重……”

? ? 楊清雪深吸一口氣，將雙臂支在桌面上，十指交疊托住下巴。

? ? “你的家人，對你很嚴(yán)格嗎？對你的要求和期望非常高嗎？你對高考是不是非常恐懼，下意識去逃避它的存在，以至于用無窮無盡的題海去淹沒自己，麻痹自己？”

? ? “……你說得對。”

? ? 仿佛是為了刻意保持先前的距離，我向后靠了一點，差點陷進沙發(fā)里去。

? ?

?“我生在一個很傳統(tǒng)的家庭，父親和幾個兄弟的子女里面只有我一個男生，整個家族的親戚都把家族的命運和未來壓在我的身上。我的成績其實根本達(dá)不到他們的期望，對我而言，高考確實有點太難了，要在幾十萬人里面脫穎而出，我根本就做不到……”

? ? 楊清雪靜靜地聽著，時不時在本子上寫一兩筆。

“每天回到家，都要面對父親嚴(yán)厲的目光，一整天的學(xué)習(xí)只要有一點疏漏都會面對他的不滿，每周晚上還要抽出三天時間去上數(shù)學(xué)補習(xí)，被關(guān)在狹窄的地下室里，對著黑板和白墻做那些永遠(yuǎn)做不完的題目，只有小窗戶與外界相連，這讓我時刻感覺到自己就是一個被關(guān)的咸魚，只等最后踏上高考的刑場……

? ? “我有一個比我優(yōu)秀得多的堂妹，成績優(yōu)異性格開朗運動萬能年年都是三好學(xué)生，怎么看都比我更有前途，可就因為她是女孩子，從小就得不到家人的平等對待，不論她的表現(xiàn)怎樣優(yōu)秀，獎勵永遠(yuǎn)落在我這個做哥哥的手里，長輩永遠(yuǎn)看她不順眼……

? ? “有時候我會陷入這樣的幻想—一我是一無是處的邋遢女孩，每天過著混吃等死的閑散日子，她則是完美無缺的家族未來，這樣對我們才更加公平……”

? ? 楊清雪沒有等到下一句話，抬起頭直視著我的雙眼。

? ? “高弘，在我說任何話之前，你能保證你之前說的都是真話嗎？”

? ? 她的眼神冰冷而尖銳，在一瞬之間就貫穿了我的靈魂。

? ? “我保證?！?/p>

? ? “好的，那我也簡單說幾句。你對自己的現(xiàn)狀感到不安和焦慮，難以與人正常相處，很大程度上是源于家族對你的過分期望，從小就高于同輩的待遇讓你缺乏與同齡人相處的技巧和心態(tài)，對妹妹的愧疚則是你表現(xiàn)出來的對欲望和性的困惑之根源。你害怕的不是高考，是你自己的命運，那是你無論怎樣恐懼也無法左右的東西，只能鼓起勇氣去面對、去迎接、去扭轉(zhuǎn)它。”

? ? “喂，我可不是妹控。”

? ? “恰恰相反，你實際上是把自己放在了妹妹的位置上。從你的話里能推斷出，雖然妹妹從小受到不公平的待遇，但她對你一定非常照顧，才會讓你始終對她心懷愧疚，甚至很多時候她扮演的才是照顧你的哥哥或姐姐的角色。你想與她交換性別，這樣就可以依靠她的存在來遮掩自己的失敗，但是你想過沒有，讓她成為唯一的男性，把所有的一切都交給她背負(fù)，這樣對她來說難道就公平了嗎？”

? ? “能者多勞，力量越大責(zé)任越大，給她總比給我好。”

? ? “這是你作為兄長的責(zé)任——”

? ? “那讓她先出生不就好了？”

? ? “高弘……不要讓怨恨蒙蔽了你的內(nèi)心?！睏钋逖╅]上了眼睛，“我說過的吧？你是一個聰明人，只是對很多事情看不清楚?！?/p>

? ? “看不清楚？我在這樣的家庭里生活了十幾年，我看得總比你清楚吧？”

? ? “你所看清的只是對你自己所處困境的一切，卻沒有——或是不愿去思考 這一切困境的根源。這不是你和妹妹交換性別、交換長幼就能改變的，我們所能改變的又實在太少，與其因為這些而消沉低落，為什么不抓緊高考這個機會，竭盡全力去改變你所要改變的一切呢？”

? ? “這正是我所恐懼的……我真的能改變什么嗎？我真的能闖過高考這道窄門嗎？就算我做再多的題目、背再多的知識點，都只會增加我對考試的恐懼?！?/p>

? ? “能做到的?！?/p>

? ? 楊清雪微笑著。

? ? “只要你能夠摒棄一切雜念，盡自己的全力，一定能做到的?！?/p>

? ? “摒棄雜念？”

? ? “比如說……忘記我?！?/p>

? ? 楊清雪的微笑令我胸口一痛。

? ? “不要再為了我而費神了，抓緊最后的這段時間，不要給自己留下遺憾——”

? ? “哈哈哈哈哈！”

? ? 我放聲大笑，聲音大得我自己都被嚇了一跳。

? ? “原來如此，這才是你終極的套路嗎？原來前面做了這么長的鋪墊，都只是為了最后的這句話！我就這么惹人生厭，這么讓你急著甩開嗎？我還以為經(jīng)歷了先前那一切，我們之間一定能相互理解，我甚至毫無保留對你說出了全部，而你就用這樣的套路來對待我？”

? ? “高弘！你冷靜點！”

? ? “到底是誰不冷靜？你一直都瞧不起我！你覺得我配不上你，不論我做什么都只能堅定你甩開我的決心，你才是不冷靜的那個人！”

? ? “不……不是這樣的?！?/p>

? ? “不是這樣？那是怎樣？”

? ? “是我……是我配不上你?！?/p>

? ? 楊清雪移開了視線。

? ? “我只是個罪人的女兒……我配不上你，我不配擁有……我不配得到你的青睞。”

? ? “罪人……”

? ? “比起你，我才是那個逃避現(xiàn)實的人，我才是需要去改變命運的人。我對你說的話，其實也都是在對自己說……對不起?；蛟S你說得對，我才是那個不冷靜的人……”

? ? 楊清雪用微微顫抖的手拿起那張問卷，輕輕折了兩個對折。

? ? “這張問卷，你收下吧。請給我一點時間，讓我，讓我們都冷靜一下……這是我們最后的時間了。”

? ? 我默然。

? ? 我接過了問卷。

? ? 我走過那個拳擊球。

? ? 我一拳打了上去。

? ? 砰！

? ? 一拳。

? ? 砰！

? ? 再一拳。

? ? 砰。

? ? 再一拳！

? ?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 這里是心理咨詢中心。

? ? 也是樹洞。

? ? 在這里說的話，做的事，出了這個房間，就再也不曾存在過。

? ? 所以我怒吼著、擊打著。

? ? 一個死囚在臨刑前做的事情，是不需要理由的。

? ? 所以，哪怕在這里，哪怕只有這一瞬間也好。

? ? 讓我再和楊清雪……獨處一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