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位“魯獎詩人”獻給母親的詩篇！
十四位“魯獎詩人”獻給母親的詩篇！
浴嬰圖
本期目錄
排名不分先后
張新泉：陪母親去墓地
西川：她跟著我無意識的腳步低語(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娜夜：母親
于堅：純棉的母親
雷平陽：母親
李琦：母親老了以后
大解：母親
閻安：天空色的圍裙藍
杜涯：給母親
湯養(yǎng)宗：空氣中的母親
張執(zhí)浩：秋日即景
傅天琳：母親
海男：光明善好
◆陪母親去墓地
我們是走著去的。春三月小南風(fēng)柔柔地吹 油菜花剛沐過一場細雨誰家牛犢初試嗓 哞不成長音也高不上去 母親說，小家伙在喚娘哩 它媽準是條耳背的牛以后你們來掃我的墓嗓門兒可得放大些
登墓園的臺階，喘息
沒能吹滅她的微笑
撫看一塊塊墓碑，竟發(fā)現(xiàn)了
好幾位過去的鄰里:
沈三叔、王五婕、許阿姨……
母親念著她們的好
說某某曾托夢給她 又替兒孫發(fā)達的某某惋惜站在自己預(yù)留的墳地上母親對那些墓碑說我很快就來陪你們再做一輩子好鄰居……
下山時，松風(fēng)幽幽如人語母親相信這里的好空氣能讓她的咳嗽病不治而愈
◆她跟著我無意識的腳步低語
西川——第二屆魯迅文學(xué)獎詩歌獎得主
我回憶母親的玉米被大雨擊落我被四個方向的風(fēng)關(guān)在屋子里那時候我想陽光已被擠死，最起碼只能生活在我們的反面
她跟著我無意識的腳步低語她使用體形的語言被大雨淋過的腰肢透過飛將們死亡的陰影坐在陰天的中央與安徽的口音商量
宋 王居正 《 紡車圖》
◆母親
娜夜——第三屆魯迅文學(xué)獎詩歌獎得主
黃昏。雨點變小我和母親在小攤小販的叫賣聲中相遇還能源于什么——母親將手中最鮮嫩的青菜放進我的菜籃
母親！
雨水中最親密的兩滴在各自飄回自己的生活之前在白發(fā)更白的暮色里母親站下來 目送我
像大路目送著她的小路
母親——
◆純棉的母親
于堅——第四屆魯迅文學(xué)獎詩歌獎得主
純棉的母親 100％的棉這意思就是俗不可耐的溫暖柔軟包裹著……落后于時代的料子總是為兒子們怕冷怕熱極易劃破在電話里說到為她買毛衣的事情我的聲音稍微大了點就感到她握著另一個聽筒在發(fā)愣永遠改造不過來的小家碧玉到了六十五歲依然會臉紅在陌生人面前在校長面前總是被時代板著臉呵斥攔腳絆手的包袱只知道過日子只會縫縫補補開會斗爭她要喂奶我母親勇敢地抖開尿布在鐵和紅旗之間美麗地妊娠她不得不把我的搖籃交給組織煉鋼鐵她用憋出來的普通話催促我復(fù)習(xí)課文盼望著我成為永遠的100分但她每天總是要梳頭要把小圓鏡舉到亮處要搽雪花膏“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要流些眼淚抱怨著沒有梳樁臺和粉妖精般的小動作露出破綻窈窕淑女舊小說中常見的角色這是她無法掩蓋的出身我終于看出我母親比她的時代美麗得多與那鐵板一樣堅硬的胸部不同她豐滿地隆起象大地上破苞而出的棉花那些正在看大字報的眼睛會忽然醒過來閃爍我敢于在1954年出生并開始說話這要歸功于我的母親經(jīng)過千百次的洗滌尉燙百孔千瘡她依然是100％的純棉
清·錢慧安 《慈母圖》
◆在大風(fēng)中追趕汽車的媽媽
林雪——第四屆魯迅文學(xué)獎詩歌獎得主
媽媽，那輛汽車沒進站就停了。你猶豫一下，像是決定了什么。你跑起來，跟著從站牌起跑的人們。你拎著一只老式保溫瓶。吉祥牌。1972年生產(chǎn)。你們的老，互相陪伴，一起搖晃。
媽媽，你是否覺得自己比一只老式保溫瓶更結(jié)實，溫暖？
天黑了，我們在家中等你。你不在家便空了下來。我們加在一塊都填不滿意念中的空。未熨好的床單和廚房里未點燃的煤火，
勾引著我們的屁股和胃。媽媽，你不在家，我們?nèi)汲闪损嚳孰y當(dāng)?shù)目腿恕?/p>
你和你的保溫瓶跑出去30米，你68歲，你拖動老去的身體，去追趕一種用油和引擎做動力的機器。那個司機，年輕力壯，從窗子看見了你。
在5秒鐘之內(nèi)，要跑完30米。媽媽，你的血已經(jīng)奔流了一生?！白笮氖曳蚀笮穆刹积R。高血壓病”媽媽，這是你3天前的病歷。
你的腿已經(jīng)彎曲。你頭發(fā)花白。時間在一天天蠶食你的鈣你骨質(zhì)疏松。頸椎增生這副支撐肉體的結(jié)構(gòu)在與時間角力。
媽媽 我人到中年，懂得的真理之一，是重新愛你。愛你的一切。你的敏感，被生活磨壞的急性子。60歲后，你開始遲緩，懷舊，嘮叨開始胖。
媽媽，我人到中年開始學(xué)習(xí)重新愛你愛時間大赦后的一切遺跡。
現(xiàn)在，我不在你身邊卻看見了這一切。媽媽，2003年10月15日星期三，下午5點10分在大東法院站，我乘坐的213路汽車，沒有在站點停準。我看見了那個在大風(fēng)中奔跑的與你一模一樣的女人。
◆母親
雷平陽——第五屆魯迅文學(xué)獎詩歌獎得主
我見證了母親一生的蒼老。在我 尚未出生之前，她就用姥姥的身軀 擔(dān)水，耕作，劈柴，順應(yīng) 古老塵埃的循環(huán)。她從來就適應(yīng)父親 父親同樣借用了爺爺衰敗的軀體 為生所累，總能看見 一個潛伏的絕望者，從暗處 向自己走來。當(dāng)我長大成人 知道了子宮的小 乳房的大，心靈的苦 我就更加懷疑自己的存在 更加相信，當(dāng)委屈的身體完成了 一次次以樂致哀，也許有神 在暗中，多給了母親一個春天 我的這堆骨血，我不知道，是它 從母親的體內(nèi)自己跑出來，還是母親 以另一種方式，把自己的骨灰擱在世間 那些年，母親，你背著我下地 你每彎一次腰，你的脊骨就把我的心抵痛 讓我滿眼的淚，三十年后才流了出來 母親，三歲時我不知道你已沒有 一滴多余的乳汁；七歲時不知道 你已用光了汗水；十八歲那年 母親，你送我到車站，我也不知道 你之所以沒哭，是因為你淚水全無 你又一次把自己變成了我 給我子宮，給我乳房 在靈魂上為我變性 母親，就在昨夜，我看見你 坐在老式的電視機前 歪著頭，睡著了 樣子像我那九個月大的兒子 我祈盼這是一次輪回，讓我也能用一生的 愛和苦，把你養(yǎng)大成人
八大山人 母子圖
◆母親老了以后
李琦·第五屆魯迅文學(xué)獎詩歌獎得主
母親老了以后，性格有變
有時會無事生非，神經(jīng)過敏
挑剔、絮叨、撫今追昔
執(zhí)著于敘述她對整個家族的
奉獻。她甚至?xí)暅I俱下
每一次，都是她自己深為感動
而后，依靠安眠藥睡去
次日慵懶而倦怠
目光失神地，呆坐良久
母親，這就是你的晚年么
讓自己痛苦，也讓身邊的人
不得安寧，同時懷有愧疚
那一日，你突審一樣
問我對你最真實的想法
我竟無語。真的，母親
對于你，對于浩蕩的養(yǎng)育之恩
就像我對這個國家的感情
深厚、復(fù)雜、無法一言以蔽之
◆母親
大解——第六屆魯迅文學(xué)獎詩歌獎得主
在我塑造的泥人中 有一個老婦腰彎得厲害 乳房干癟 牙也掉光了 不 還剩下一顆嘴唇也癟了 鼻涕也流出來了臉上全部是皺紋
我把她命名為母親她的身體里走出過好幾個人現(xiàn)在她空了 只剩下自己
總有一位母親是這樣她已經(jīng)衰老 疲倦經(jīng)不住風(fēng)塵的撲打但依然堅持著 不肯向時間屈服
我真想勸她歇一歇我真想讓她回到童年——一個小女孩 蹦蹦跳跳四歲 或者五歲在土堆上玩耍 天黑了還不想回家
潘鏞 母子 扇面
◆天空色的圍裙藍
閻安——第六屆魯迅文學(xué)獎詩歌獎得主
那個在山上終生割草割太陽的女人那個割草喂牲口割太陽喂我們的女人那個用草木的汁液染布給我們縫衣服的女人那個在黃河邊上洗滌朽木和污泥的女人那個用陶罐給山頂上的父親和烈日送水的女人那個把白布染成黑布、藍布、紅布、綠布重重地裝飾荒涼年代的女人那個在天空比天空色的圍裙藍還藍的地方終生念叨兒女的乳名卻忘記了唱歌的女人那個在山頂上看著鳥群和夕陽沉入蒼茫群山的女人去年我回到故鄉(xiāng)給她的墓地種了草今年我回到故鄉(xiāng)給她的墓地種了樹明年我還將回到故鄉(xiāng)把天空和她的天空色的圍裙藍用她生前發(fā)明的洗染白布的方法小心翼翼地再染一遍
母親天堂太遠塵世更遠而我們的眼淚尸骨和灰燼將被異鄉(xiāng)像風(fēng)塵一樣散落或者收斂有朝一日你的天空色的圍裙藍也將落滿風(fēng)塵和枯枝你留下的圍墻和天空再也無人染色將漸漸發(fā)白白得一無所有空空如也◆給母親
杜涯——第七屆魯迅文學(xué)獎詩歌獎得主
她活著時喜歡清掃殘花和落葉吃素食，穿自己做的粗布衣每年春天養(yǎng)一窩雞娃，栽幾棵幼樹立冬后用白紙貼糊風(fēng)門和窗戶側(cè)身睡覺時怡然得像個孩童如今她躺在故鄉(xiāng)的河堤旁在一片柳樹和楊樹的濃蔭里墳上開滿白雛菊和紫花地丁有時我去散步，會看到上面有許多黃粉蝶飛翔，花背鳥在柳蔭叢中啼鳴我說：謝謝你們，陪伴了她的寂靜有時我會夢見她回來家中給我做飯、開門、疊被、曬衣拉著我燙傷的手腕細看她坐在院落里，我站在屋門口紫楝花盛開在院落上空光陰中，仿佛她仍健康，我仍芳青……
庭園母子圖
◆空氣中的母親
湯養(yǎng)宗——第七屆魯迅文學(xué)獎詩歌獎得主
現(xiàn)在，母親已什么也不是，母親只是空氣空的，透明的，荒涼與虛無的空氣中的母親，不公開，不言語，不責(zé)怪一張與我有關(guān)的臉，有時是多的，有時是少的現(xiàn)在，母親已什么也不是，母親只是空氣摸不到，年齡不詳，表情搖曳空氣中的母親，像遺址，像蹤跡，像永遠的疑問夠不著的母親，有時是真的，有時假的現(xiàn)在，母親已什么也不是，母親只是空氣飄著，散著，太陽照著，也被風(fēng)吹著空氣中的母親，左邊一個，右邊也一個輕輕喊一聲，眼前依然是空空的空空◆秋日即景
張執(zhí)浩——第七屆魯迅文學(xué)獎詩歌獎得主
原野扁平。穿夾襖的婦女邊走邊解紐扣嬰兒的啼哭聲越來越近了她終于跑動起來，夸張的雙臂蠻橫地抽打空氣。陽光明艷，照見這個一清二白的下午一群覓食的雛雞走出竹園一頭豬獾在紅薯地里刨出碎骨一堆最后幾片柏樺樹葉掉下來了一只蟬殼落在腳邊我連退數(shù)步，回到兒時那時，我也有媽媽那時，我正含著一顆咸乳頭，斜視秋陽熱浪掠過胎毛并讓我隱秘的胎記微微顫栗
馬晉 母子情深
◆母親傅天琳 ·第五屆魯迅文學(xué)獎詩歌獎得主
在田野，母親你彎腰就是一幅名畫粘滿麥秸的臉龐疲勞而鮮亮 銀色夜晚的柔情來自一座草房我們家永遠蔥綠來自母親的靈魂永遠地開放 兒孫般的玉米和谷穗一代代涌來將你圍成一座村莊在母親博大的清芬里我只有一粒綠豆的呼吸和愿望
◆光明善好海男 ·第五屆魯迅文學(xué)獎詩歌獎得主
天亮了嗎?真好啊在剝離開銹跡斑斑的鏈條以后光明善好。九十多歲的母親撐著拐杖，站在花園中她佇立，做操,追憶,以此生活而榮耀微風(fēng)吹拂著她的滿頭銀發(fā)是的，光明善好九十多歲的母親，撐著橡朩拐杖仰頭，目送、迎接，她一生的歷史還未抵盡頭，我就能每天看見她的銀發(fā)飄動看見她在鮮花叢中安然踱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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