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76年夏，暑假。

“鴻雁，明天你和譚晶、紅菱一起去農(nóng)科院的苗圃除草。這個活，也是你譚叔叔求人搞來的，很不容易的。就干一個星期，得六元錢。鋤頭媽媽給你借好了，三人中，就你一個男孩，不要偷懶奧?！?/p>

“奧······” 林鴻雁心里一萬個不愿意，沒辦法，家里困難他是知道的，只好答應(yīng)著。

話說這六元錢放在現(xiàn)在人們可能都不拿正眼瞧一下?？稍?976年，卻是一筆不小的財富。按當時五花肉0.75元一斤、米0.142元一斤計，6元錢可以買到八斤的豬肉或四十二斤三兩的米啊！最主要的是，當時的錢流動周轉(zhuǎn)慢，人們除了工資沒有額外的收入，所以，六元錢彌足珍貴。林鴻雁的爸爸1960年大學畢業(yè)后至今工資沒漲，每月51.5元。他母親每月40元，一家五口，日子緊巴巴的，每月的月尾不借錢是難以為繼的。林鴻雁記得當時學農(nóng)，到農(nóng)村一個月。看到同學拿出五角錢，心里羨慕的十分了得：自己一分錢媽媽也沒給呀！那是冰棍三分錢一支的年代。

1976年唐山地震。合肥也人心慌慌的，學校操場上，家家都蓋了防震棚。林鴻雁家也不例外。住在防震棚的林鴻雁心里盤算著怎樣把鋤頭帶出去了。

清晨，林鴻雁拿著鋤頭出了家門。腳步忸怩地邁不開步，臉刷地通紅，生怕別人看到鋤頭。好不容易下了樓，林鴻雁把鋤頭抱在懷里，心里盤算著這樣是否可以擋住后面人的視線，好讓他們看不到鋤頭。走進防震棚，把鋤頭從窗子扔出去，再繞出拿起鋤頭抱在懷里，防震棚也可以阻擋人的視線的，林鴻雁心里這樣想著。等走出很遠了，自以為淡出了學校熟人的視線，才扛起鋤頭走路。每天如此，十四歲的林鴻雁覺得自己干了件十分丟人的事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不偷不搶的林鴻雁怎么會有如此強烈的羞恥感？上學時，每天林鴻雁都要拔青草當做綠肥上交的，也沒覺得丑呀！怎么自己鋤鋤草干點農(nóng)活賺點錢就覺得這么丑？

是天天講“為人民服務(wù)”的時代，是天天讀“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時代，是“斗私批修”的時代，在這樣的教育背景下，林鴻雁自然覺得自己的行為丑，自己是在干私活呀，不是為人民呀，是修正主義的表現(xiàn)呀，當然丑陋。可是家里的確需要這六元錢呀！共性與個性的對立，糾結(jié)。

家里每月的入不敷出，借錢度日的艱難、借錢的難以啟齒，林鴻雁是知道的。于是“窮”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烙印在林鴻雁腦海里的了，而自己干這樣的農(nóng)活賺點錢的行為不正是家窮的外在表現(xiàn)？讓人知道家里窮這多丑呀。學校每年有助學金的，不多，五六元吧。老師動員學生們寫申請。但同學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沒人愿意申請。那樣不是把家窮的情況告之于天下了？丑呀。

學校也講艱苦樸素的，可林鴻雁就是不愿穿補丁衣服，覺得那是窮的表現(xiàn)，是丑。為穿補丁衣服這事，林鴻雁的班主任特地找林鴻雁談話，要林鴻雁艱苦樸素，要穿補丁衣服?？闪著櫻憔褪怯X得穿補丁衣服丑。憶苦思甜的報告會，說萬惡的舊社會怎么窮怎么苦，說美國、臺灣等資本主義社會人民吃不飽穿不暖，可見窮不是好事，是丑呀。

干農(nóng)活好像就更丑了。雖然報紙上一天到晚都是工業(yè)學大慶、農(nóng)業(yè)學大寨，可農(nóng)民的苦林鴻雁是知道的。城里人結(jié)婚是不愿找農(nóng)村人的，城里的大姑娘更是不會嫁給農(nóng)民，為啥？農(nóng)民窮呀。城里的小伙若是找不到對象，可只要是城市戶口，有工作，再丑都可以娶到農(nóng)村大姑娘的?，F(xiàn)實情景，使得林鴻雁把丑與農(nóng)村農(nóng)民以及土地上的活有意無意地聯(lián)系了起來。

林鴻雁的一篇控訴萬惡舊社會的作文開頭是這樣的：“在那萬惡的舊社會，我家上無一瓦、下無一垅······ ”說實話，自己老家舊社會什么樣，林鴻雁壓根就不知道。聽爺爺?shù)目跉猓孟褚矝]多糟糕。天下作文一大抄唄。那時，經(jīng)常填表格的，家庭出身是貧下中農(nóng)或工人都是令人自豪的，那是可以革人家命的身份標志。作文也經(jīng)常寫到：“我們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過著幸福的生活······”可見，窮是丑呀。

家里需要這六元錢，很需要，月底錢就不夠用。

于是，《賣花姑娘》來了。真是絕品！任你鐵石心腸，也要賺你一把淚！電影院里一片抽泣悲慟。出來，陽光燦爛的日子，還不錯喲，要是在過去，哎，慘了。

“有沒有搞錯？那是朝鮮！”

娘倆比胸，一個奶樣，都是舊社會······

可是，每月還是要借錢，熬著日子。

尷尬的年代、尷尬的教育、尷尬的世界觀、尷尬的現(xiàn)實······

公元1976年，原本不知有“貓”的人們忽然喜歡“貓”了。越批判人們反而越覺得有道理，“主義”到底不能戰(zhàn)勝餓著肚子的人，尷尬。

“老林，你說，‘不管白貓黑貓抓住老鼠就是好貓’錯在哪？”私下里，王老師悄悄地問林鴻雁的父親。

“王老師，我真不知道，貓不抓老鼠那還叫貓？······”

公元1979年，林鴻雁上大學了，評助學金。人人自報家庭生活狀況以便評定助學金等級。中學年代——毛澤東時代，無人申請助學金的現(xiàn)象沒有了。不管城里的農(nóng)村的，學生們都說家里窮，都想拿一等助學金，都愿意做那只“貓”了······

許多年過去了······

林鴻雁第一次看人吵架說：“老子用錢砸死你！”真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只知孔方兄了。

城市戶口但沒本事的男人再也娶不到農(nóng)村大姑娘了。

林鴻雁第一次聽說雞蛋也能人造，至于魚翅粉絲造，林鴻雁倒沒覺得什么，反正吃不起。只是粉絲不敢像過去那樣吃了，因為再煮粉絲也是不斷的，有點怕。

“十字路口，不管紅燈綠燈，誰先過誰快活，一定堵車的，結(jié)果都不快活了，擠成一團的車，有的想掉頭了。太陽光輝般的思想下，有雙勤勞實干的手，多好。矯枉不必過正的，”林鴻雁胡思亂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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