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支牧歌

文/湘西 張鳳菊

像往常一樣，爹一起床就翻一頁老黃歷，打開手機看一下天氣預報，看完后就順手記在床頭書桌的日記本里：今天，星期六，晴，宜嫁娶。

老?？吞ぶ钤绲穆端畞淼郊依?，這次是第二十次?？蛠碣I牛了，像往常一樣，爹和娘還是不愿把這頭老水沙（方言：母水牛）賣出去。

就像嫁女擇郎一樣，爹娘要看買家的面相是不是和善，有沒有一副菩薩心腸。

爹娘在喂牛吃剛扯回來的那捆稻草，牛邊嚼稻草邊搖牛響鈴“哐啷！”“哐啷！”“哐啷！”“哐啷！”……眼睛直直的看著爹娘。(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過路的鄰居們都來了，在七嘴八舌的議論：

“牛老了，挺不過今年這個冬天了！”

“到時候天上落刀子都要陪它上山吃草！”

“這次來了，不知什么時候才會有人來買哦！”

“阿公、阿婆，您們都用三年‘鐵?！?，還養(yǎng)著它！”

……

娘嘆了一口氣，終于開口了：

“我家里的大學生都是它們一家子幫忙盤出來的！”

“我怎么不知道賣了它的輕松！”

爹從牛欄走出來，在屋頭的干檐巖蹲下來“吧嗒！吧嗒！”的抽著旱煙，一句話沒說。

?？投自谝慌浴班袜停　钡男?，沒做聲，笑完后，也只管“吧嗒！吧嗒！”的抽著旱煙。

三鄉(xiāng)五里的?？投假I不好這頭牛，只有這個人，這個老?？陀幸粋€最大的特點就是不說話，總是面帶笑容。他很會做生意，懂心理學，每次轉(zhuǎn)手賣出去的耕牛都能讓爹娘找到下家。在趕場的時候，爹娘只要一打聽，家里的大牛小牛都是賣給那些有愛心的農(nóng)家人，爹娘就放心了，所以，爹和娘一直都很信任他，家里的大牛、小牛大部分都是他牽走的。

“大哥、大嫂，我是從曹家界界上下來的，聽說這條河只有你們寨子有牛賣，一猜就中了，曉得是你們家?！?大哥、大嫂是苗家長輩對晚輩的尊稱)

“沒想賣，你們養(yǎng)著，我留個電話，想賣的時候就給我打電話哦!”

牛客顯然是用了激將法，爹娘心里很清楚。

“買賣沒成，早飯是要吃的”。說著，爹就領(lǐng)著牛客到火床邊烤火。

娘從火坑的火架上取下了一個熏得黑黑的臘肉，洗得紅亮紅亮的、切得大片大片、薄薄的，這半精半肥的臘肉，炒得香香的，撒上幾根切好的香大蒜，扭一小把小白菜下在邊上，就是一個火鍋了！娘喊他們快吃，爹倒上家里珍藏的陳年米酒，兩個人吃了起來。?？鸵粋€勁的夸娘的聰慧、善良、能干，“我老了，這次可能是最后一次來鄉(xiāng)下了！我沒福氣吃你們家好吃的菜了！”娘從壇子里夾來一碗酸個個紅辣椒，“莫夸我，阿叔，吃這個開開胃口！”娘知道這個?？妥類鄢约依锏乃崽鹄锿钢贝┪浮⒗睌嗄c的酸個個紅辣椒。

幾杯酒下肚，?？途汀皢鑶瑁　钡目奁饋砹?，爹一輩子不愛說多話、說閑話，老了就更不多嘴了。但是，他喜歡和學校的孩子們說話，現(xiàn)在孩子們都叫他“阿公老師”，孩子們都說阿公老師的故事比天上的星星還要多！今天，喝個二兩酒他就來話了，爹說： “爺兒兩個喝杯酒有什么好傷感的！”“阿叔，不要哭。”說著也跟著“嗤嗤！”的哭了。

?？驼f：“我這輩子什么事沒見過，什么苦沒嘗過，但是，我卻沒見過你們這么辦大事，沒見過你們這樣比黃連還要苦的人！你看那大片大片的花果山，一個個大學生!”

爹說：“我們這輩人都是苦的！”

爹抿了一口酒又接著說：“我剛好是新中國成立那天生的，我爹好高興！他一天福都沒得享受，在我十二歲那年的自然災害鬧饑荒去世了！”

“莫說那么多，我爹也是一樣的?！?/p>

……

“你一輩子教書，當了民辦老師又當代課老師，沒有證；我一輩子做?？停矝]有證，幾條河的人都喊你‘老師’，幾條河的人都喊我‘牛倌”

“你的兒女都是教師，我的兒女都是生意客！”

“吉首商業(yè)城我家的家電門面有幾個，趕不上幾個學校里你家的幾個老師！”

都說牛客是“稻草講變金條”的“演說家”，確實沒錯！爹娘心里都這樣想。

“到退休年齡了，老書記請不到人代課，上門請你，你擔心當初你建的村小撤了，咬起牙堅持給娃兒上課，四百元一個月工資；我，七十多了還要來做最后一樁生意！”說到這里，兩個又都“嗤嗤！”的笑了。娘盛了一碗飯倒在豬飯瓢里送牛吃，牛吃完了，娘回來看到他們還在傷感，就沖他們囔道：，“現(xiàn)在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了，曉得你們兩個又哭又笑什么！”

娘說：“阿叔，今天，你就把牛牽走吧！”說完就把高壓鍋里的飯裝兩碗給兩個人吃?！拔乙o牛送一頓飽飯！”娘在大灶鍋里放上一大撮瓢米，一大撮瓢米糠，用水調(diào)勻，燒起一摞大火，一陣子就把飯煮熟了，倒在外面的大坪場上的大木盆子里。

娘來到牛欄，打開牛欄們，娘摸著牛的鼻梁說：“今天，我要賣你了，我的風濕越來越嚴重了，老了，走不動了，不賣你，孩子們都罵我們了！你一輩子給我們家做工頭，本本分分的做事，給我家造了這么多福！下輩子你一定會投胎做個人的哦！”說著，就牽著牛到大平場上，娘招呼牛說：“快吃，吃得飽飽的才好趕路！”娘又端來一盆清水放在大盆邊上，牛湊上去“呲呲呲！”的喝了半盆水，娘蹲在旁邊看牛吃飯，牛搖著響鈴，甩著又瘦又長的黑尾巴，邊吃飯邊看著娘。娘想它年輕的時候是多么肥壯的身體，一寨子的水牛都沒有它漂亮，現(xiàn)在卻是這般模樣，光見一把瘦骨頭，像刀削了一樣，好比現(xiàn)在寨里的同齡人，黃土都蓋到半身腰了，想著想著，娘就抹起了眼淚，牛吃完了盆子里的飯在那里舔著盆子，舔干凈了就磨著嘴巴，舔著嘴角的飯粒。

“大、大嫂，你實在不想賣，就莫賣了！”?？秃鹊糜悬c兒醉了，舌頭打啰、腳在打撈，“阿叔，你要得不要得（方言：行不行）哦！”爹問，?？驼f：“沒事！我是‘海量’（方言：酒量大）”爹松開了扶著他的手，果不其然，?？妥邇刹骄头€(wěn)穩(wěn)當當?shù)牧恕?/p>

?？蛷难腻X袋里掏出一沓錢來，“大嫂，我給你兩千塊哦！”娘說：“怎么這次翻倍了！”我這輩子做了你們那么多的生意，這次，我貼本都要得。娘把錢取出四張退回去?！耙惠呑雍湍阕錾?，現(xiàn)在，我們不缺錢用了，你拿著，做路費！”爹也這么說。?？蛿巢贿^爹娘就把錢收回腰包口袋里去了。

太陽穿破層層烏云探出了半個圓臉，紅紅的、暖暖的曬在身上。爹趕起牛，上了土地堂，娘跟到土地堂上，看見要翻凹了，就上前拉著牛鼻繩放聲大哭起來了：“牛啊，你莫怪我們沒本事，我們沒辦法！”牛站在那里，眼淚如泉水嘩啦嘩啦的涌了出來，?？涂匆娏艘部迋€不停，爹把牛牽到土地凹下的那丘大田里，這次娘沒跟來了，牛客放心了，娘坐在土地堂上遠遠的看著牛。

牛客的后頸衣領(lǐng)上勾著他那把青布大雨傘，醉醺醺的悠哉悠哉的跟在爹后面。大田是家里最大的一丘綠油油的油菜田，爹把牛牽到油菜中間，爹說：“吃吧，吃吧！”牛癡癡的站在田中間，看著坐在田坎上吸煙的爹，爹點起一支旱煙，“吧嗒！吧嗒！”的吸起來。

“吧嗒！吧嗒！”一支煙都燒完了，還不見牛有動靜，爹又燃起第二支煙，坐在土地堂上的娘，一趟子跑下來，走到田中間，“咔嚓!，咔嚓!”摘了一大抱油菜，放到牛的嘴邊，牛不吃，娘狠心的罵了一聲：“賌牛!蠢牛！”牛搖起了牛響鈴，張開嘴巴、伸出舌頭、接過油菜，細嚼慢咽起來，?？涂匆娔飦砹?， 靠坐在田邊的草堆樹邊上曬太陽，假裝打起盹來。

牛吃了一抱，娘又摘了一抱，最后，牛磨著嘴，不吃了。爹走過來，把牛繩牽過來，?？推鹕斫舆^繩子，牽下田坎，走到彎彎繞繞的山路上去了，爹和娘站在那里癡癡的看著他們走遠，突然，牛又奔跑回來了，“大嫂，快喊一聲牛，牛放趟子跑回來了！”著急的牛客，一邊跑，一邊大聲求救，牛的尾巴豎得高高的，邁起瘦瘦的雙腿，“陂陀！陂陀！陂陀！”幾腳就跑到爹娘的跟前，呆呆的看著爹娘，頭一抬，仰天大喊一聲“哞——”這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喚，地動山搖，把土地堂老楓樹上那幾片零零碎碎的黃葉和幾只山麻雀都震飛了！眼淚如泉水又“嘩嘩！”的涌了出來！娘趕緊走上前去，抱住牛的頭，摸著它的牛角說：“你不是牛，你是個人！”“你今天跟這個好心的牛客進城，我們放心，明早后日，你好投胎做人哦！”說著娘就“嗚嗚！”的哭個不停！爹把牛繩子系在牛角上，牽著牛鼻繩，拖下山路，?？蜕蠚獠唤酉職獾内s來了，“做一輩子牛倌，管不好這頭老牛！”牛客牽著牛鼻繩走了。這次牛很聽話，走得很快，走到拐彎處，牛站住了，回過頭，朝土地凹這里大聲的喊:“哞——哞——”爹和娘趕快爬到高高的土地堂上一直看著它，抹著淚眼，直到它的牛響鈴消失在山的那一頭。

牛賣了，爹和娘幾夜睡不好覺，幾天吃不下飯，幾天沒有話說，到晚上，只要娘的眼睛一合上，就會看見牛在城里的屠宰場里被“劊子手”們吊在一個大大的鐵鉤上剝皮，它在最后的掙扎、它在無助的吶喊：“哞——”（我要回家?。?，娘在睡夢中大聲哭起來，爹趕緊搖醒嗚嗚大哭的娘，醒來的娘給爹描述這個夢又大哭一場，爹寬慰她：“你不是說它投胎去了！不要掛牽它，現(xiàn)在孩子少，它投到農(nóng)村和城市都一樣受寵！”娘每次去送豬飯，就想到牛準時從牛欄探出個頭來問她要點豬飯吃，那個裝得可憐巴巴的樣子，娘是又抹上一把淚。

時間是治心病的良藥。現(xiàn)在，娘肯定老水沙已經(jīng)投胎做人了，就每天掐著手指算，爹告訴她：“不要算了，今天剛好第十五天，胖乎乎的她，在大戶人家那里，可能都會笑人了！”說到這里，爹想，娘又可以高興一陣子了！爹又哄了一次沒有文化的娘。其實娘心里跟明鏡似的：牛肉都被城里人吃完了，還投胎！老水沙和萬物一樣，死了都是一堆糞土！想到這里又傷感起來！

爹走到房里，在床頭書桌上的日記本里記下：水沙離家第十五日，如失摯親，甚是牽掛！寫完后，悄悄的爬上樓，從天樓上取下那套油光發(fā)亮的犁鏵和牛挨，又開始了擦拭，念想。

草于2013年11月28日下午15:00啊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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