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如雷
默如雷
題記:我不是罪犯,也不是偵探,只是一個普通的公民,但一個人的死的確與我有關。
一
清晨,不到六點鐘,母親從菜市場打來電話,說姑姑家的二妮投護城河死了。放下電話,就聽窗外一只鳥叫的像一個人的哀嚎,我想那是表妹來告別的魂靈吧。
聽到消息已是第三天了,她火化的日子,可我們還一直蒙在鼓里,是路人傳的話。也許在她灰飛煙滅之際,特來向我們告別的。我忙打電話核實,要他們報案調查并阻止這么匆忙的火化。不一會兒,姑姑那邊就回復想讓死者早早入土為安,氣憤地放下電話,我不是至親,終歸阻止不了他們愚昧的決定。
那天,我茫然無措地翻開舊作,目光停在了《人世真美》,看著自己對人世發(fā)出的贊嘆,表妹的死成了最諷刺的注腳。人世到底美在哪里?我的表妹卻一點兒也不留戀了。(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我不知能為她做些什么,各自成家后,平素不大往來,情多系于血脈之親??晌抑?,她的死一直跟隨了我,把我往那片陰影里帶。
她選擇了三十一歲的年華,在一切人的毫無察覺中,溺死水中。
她活潑,聰明,開朗,家庭和諧,美滿的是姑姑最不用掛心的女兒。她常笑著說的那句話:好死不如賴活著。猶在耳畔,在我們對她懷念的話題中??傇谙耄郎褚欢ㄔ谧o城河邊,布設了一個幻覺的圈套,她像一條被引誘的魚一樣,身不由己地被死神釣走了。所以,活著的人只能說她憂郁了,自殺了。
這是一個再也不會被死者戳穿的結論,也是可以省卻許多麻煩,讓所有的人都心安理得的理由。我們想不透她為什么死,就把死的責任推脫給她。當一個人以死為最好的超脫,自絕于親人的無情,更容易讓親人找到忘掉她的理由。
我是一個不會輕易被結論擺渡的人,總控制不住地想探究,剝開她的生死之謎??伤裏o任何片言只語的遺書遺言,日常的暗示,那種遽然的不辭而別,始終像霧像謎一樣遮蔽了她的死亡。
她是那樣一個潔凈的女子,卻用河底的汁泥把自己最后包裹。死神召喚人的理由很多,她領取的又是哪一個?在她焚化之日,以一只鳥摧心的哀啼向我告別。我無力扶起她倒下的身軀,更無法洞悉蛀空她生命的魔鬼,她真的愿意像一個謎一樣消失的無聲無息,不明不白嗎?難道她的前世是荷,要在污泥里投生,再轉世出冰清玉潔的自己。
秘密一旦被保守,猜疑的利劍如雨,伴隨而來的謠言四起。
明明知道,了就是好,好就是了,我還是無以自拔地陷入沒完沒了的迷障里。一方面我寄托于鬼魂的靈異,希望她托夢給我或者她的至親,告訴我們,她走的很安心,或者走的有冤屈。以這樣一種冥冥之中的告知,讓生者安寧。一方面我又徹夜難眠,一直被一種害怕纏繞,一種民間敬畏鬼神的方式。尤其夜晚,身邊若無人陪伴,滿腦子思索的都是她的死。我的六種感官統(tǒng)統(tǒng)打開,隨時的一種響動,夜梟的笑,狗怪叫的喉音,大門的開啟晃動中,假想著她隨時隨地的造訪。因為我明白她死了,一想她,眼前就幻化出她的過去,冷冰冰躺著的現在。
這些天的日記里都是關于表妹的死,我和她在生死的兩端拉鋸,不是她把我往那片陰影里帶,就是我試圖把她死的陰影往光明處帶。也曾勸慰自己,把死的謎點刪除,變成人們認定的方式——自殺,干凈而簡單,就像那片不知何處飛來的雞毛,轟然撞在墻上一樣簡單,一樣的輕。
而我注定要成為某種隱痛的代言,唯一的路徑就是帶著那片陰影向光明處突圍。
二、
生活之下,大多數沉默,小部分喧嘩,只有絕少數敏感者,對于生活本身不懼不怵,一路追蹤。
一個人的死與誰有關?有時候,讓人失望的不是一個人的死,倒是世人息事寧人的冷漠,那種局外人的冷漠勁,是更大的陰影彌散在我們周圍。
母親讓我去探望姑姑,可我實在不想去,我不能容忍,也無法虛情假意地去慰安,雖然我比誰都明白,做父母的心里比我痛。
聽到女兒的死,姑姑說的第一句話是:她可把人家坑苦了。
火化后,姑父提著東西親自上門安慰親家,女婿。
父母是如此善良,寬厚,女兒之死,負疚的倒是娘家人。
從此可看出兩家關系的融洽,深厚,對男方的倚重,厚愛。但我不覺得她父母多么無私,有氣度,我感到悲涼,一切弱小的底層民眾的悲涼。他們感情用事,天性以為自己弱勢,懦弱無能,一切不可解,都拜托老天爺看得清。在這個法治的時代,愚昧地怕驚官動府,胳膊斷了折在袖子里,打掉了牙咽到肚子里,麻木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漠然,活人的日子比天大,能守住自家田園就行,不到萬不得已決然不會無知無畏的爆發(fā)。
她的父親還是割舍不下,親自到那片投水的地方打探,什么樣的傳言都有,卻沒有一個人真正站出來,唯一的真實,就在事發(fā)當天的監(jiān)控里,她一路走來的樣子,是唯一消除嫌疑,證明她自殺的證據,而我們誰也沒有看到。
如果,我是她的家人,一定找一找她自殺的證據,警方的認可,才會心安,才真正做到對一個生命的尊重。其實,是在找遺忘她的鐵證。但這些沉默的人,想當然地就以自殺安慰了自己。人們需要盡快地擺脫她的陰影,一種非正常的死亡,總是不明不白的,我看到她在陰影中的哭泣。敏感如我者,總想把她之死往真正的光明處引領,以一份真相,讓所有人不是在自我欺騙中得到安慰,而是真正的心安。
是否,我這么理性,才是人們真實生活的局外人,我不懂生活的庸常,我不懂老百姓經過長期積累而形成的集體性格。
表妹的死似乎已風平浪靜,沒有人知道,我時時處在自我煎熬和拷問中,表妹在用她的死來檢驗我靈魂的純度,看我是否合格做一個自命正直的人。
我若白白放手一個生命在漠視中離去,人的良心,底線又在哪里?我不可能去關注所有人的命運,而這個人恰恰出現在我的視線之內,我若不盡到人對人的尊重,良心難安。我不能眼睜睜漠視一個人的死亡,何況是個親人。我不能遠離關于她的一切,她的一切無時無刻不在進逼著我。
如何安然地送一個亡者上路?有時候我都自問到無語,真假難辨自己的內心,追究是出于親情的疼痛,還是完善自我良心的救贖,還是出于對一個曾經鮮活生命的敬畏與珍重。
有時也勸慰自己,別再不合時宜地生活在自己的透明魚缸里。我們注定要生活在自我慰安,與眾人同等氣候的大環(huán)境里,血性和人性不是普世價值,只是某種場景下的道具而已,真理永遠躺在書籍和革命者的信念里。我好像做著大逆不道的事,我的堅持也許會擾亂了活人的平靜,雖然我卡在那個眾生的出口,至于被人怎樣一腳踢開,還得兩說著。
漫無邊際的情緒起起伏伏,傷感的意緒隨時襲上心頭。夏至過后,金蟬紛紛鉆出地面,無意間捉到的,都放了生。這也是一條生命啊,我有什么資格傷害它,人命之脆弱,在上蒼的掌心易于反掌。一個人的生命和一只蟬的生命,在上蒼的名物錄里應是同等的吧,所以,我沒有權利傷害一只蟬,一只飛蟲,我們自己慈悲于懷,才可希翼上蒼慈悲于下界。
我們常說,上有天,下有地,頭上三尺有神明。人一旦不想不能以人力介入時,就推給神明主持公道。神明肯定也忙不過來,人間那些不平事排著隊等個三年五載是常事,等到下輩子的輪回也不好說,也沒有人會耐心等待神明的判決書,神明其實也希望人類自己的事自己解決,解決不了了,他老人家插不插手,都會在最高處開一扇青天的窗,似乎給人間一個虛擬的盼頭。
也許,老天選中了我,來鉆牛角尖,起碼,我還得去爭取一下,不然,我心難安,我暫時還不能滑向冷漠麻木的邊緣,我一世的柔韌卻不能打此繞過。我尊重人們忙著生的選擇和赴死的權利,一個人到了什么境地才決然走的這樣無聲無息,哪怕有一絲的不情愿,我都想知道。
大表妹來找我,訴說著同樣的困擾,在我極力引導,攛掇下同意去公安局報案,我也極需要心理支持和這樣的攻守同盟。
公安局的大門朝南開著,一級一級的,高高在上的臺階示人以攀登之難,讓人不由想到衙門深似海。
在警察和法醫(yī)的唾沫飛濺中,我們厘清一種現實:法醫(yī)推斷生前溺水,尸體火化,無法確定死亡時間。死者穿著異常,推斷抑郁自殺。無證據無法立案,不立案便沒有義務給我們看監(jiān)控,然后一腳把我們踢向派出所。
一向口齒伶俐的表妹和我,只有在警察的推理中嘩嘩冒汗的份,民見官自有三分怯,我們自然底氣不足地退了出來。那一層層的臺階比上來時還費勁,我不知道下一步,哪一蹬臺階是為我們布設的。
派出所自然把我們往局里打發(fā),話又說回來了,我們并不針對什么,只是看看表妹最后的行跡,得些心里安慰,這一點知情權卻比登天還難,而對于他們是多么輕而易舉的事。
有人私下講:中國這么大,死個人還不是小事一樁。這個案子已定性,成了掀過去的一頁,已經抹平的案子,如果在監(jiān)控里鼓搗出什么來,他們不是自找其辱嗎,所以,誰也沒膽量去翻。警察的臉面永遠大于老百姓的感受的。
也許,中國人善于在其位謀其政,是他們一貫的職業(yè)冷漠,體制的冷漠,既對死人冷漠,也對死者親屬冷漠。
我們來到一家面館,隔一條馬路,正對著表妹事發(fā)河段。一個廚師說曾看到一個年輕女子在這里走來走去好幾趟。大表妹好像一下子找到了開啟心鎖的鑰匙,她說,我們不用看監(jiān)控了,看樣真是她自己跳的。我對傳言一向是不足信的,可我還能堅持什么,堅持的越久越多只能往他們的傷口上撒鹽。
一切到此為止吧,我已盡力。我半是嘆息半是舒氣地想,重要的是生者已露出釋解的燦爛的笑容。他們還要活,活在心理安慰,心安理得的平靜里。我沒想到,作為至親,他們的創(chuàng)傷那么容易平復,僅僅需要一點表象的理由,僅僅需要走一走過場,他們得不到最終的真相,卻同樣能從捕風捉影中得到自己需要的合情合理的慰安。
小老百姓過慣了平常而平靜的日子,任何異常無異于一場地震般打擊和疲憊,如果不是關己的家破人亡,從心理上他們渴求迅速恢復到常態(tài)。死不必太顧惜太過于糾纏的,死一個人如同消失一只螞蟻,人們都極其盡力地為其畫上一個完結號,好讓生者繼續(xù)忙著活。尤其在鄉(xiāng)村,人們沒有功夫去探究一個人的死因,苦究下去似乎犯忌,似乎會驚動死者尋求超度的行程。
一路上,腳下踩過一片片在夏天凋落的葉子,有誰追蹤過它的凋亡之謎,表妹,你就是一片在夏日凋落的葉子嗎?我還能說什么呢,你若在天有靈,也會一邊釋懷一邊隨喜著親人的隨遇而安吧!
三、
原來,我們都如此脆弱,一步步滑向沉默的人群,變成沉默的羔羊。
懷著最后一絲不甘心,我去找所長,他不耐煩地說:看什么看,你又不是她的家人,想看到局里立案吧。一句話把我梗硌在那里,他轉身走了,我毫無意義地晾在值班室里。
我知道到了局里,除了支應,那一鼻子灰也是碰定的,沉默終于適時遞送來它的臺階,我以自己的方式沉默了,與別人相比,不過是沉默的或早或晚時間上的不同罷了。
我沉默了,窗外的鳥鳴和悅了,無論幻相和真相,這個世界都是在沉默中調節(jié)至和諧的吧!
有一天,我們都會死的,這種敏感的觸摸,讓我提前預知了每個人的死都不算事,漸漸變得和誰都沒有關系了,淡漠于人們沉默的視線,消逝于沉默的記憶。那些整天歡歡喜喜,上躥下跳的人,若能感受到這一點,也許對于死者就不會如此冷漠,而多些敬畏之心吧。
總以為自己是永遠站在社會良心一邊的,是社會血性肌體里一顆跳動的紅血球,可最終還是被沉默的白細胞淹沒了。
每個人在忙亂無序后,都會找到自己通往現世安穩(wěn)的通途。
置身于事外,我思索著我們不明真相的癥結所在,也許是執(zhí)法部門體制的問題,它不夠完善,不夠人性化,連老百姓起碼的知情權都剝奪了。我一下子想到自己作為一個公民的責任,為了不讓更多的民眾不再遭遇如此的待遇,希望將來遇難家屬能得到合理化的人性化的善待,我有義務向上面反映出來。想至此,那些沉寂的紅血球又沸騰起來。
我相信,這種提議,不會像要求老虎對于爪下的動物施以臨終關懷,那樣遙不可及吧。
國家一直倡導走群眾路線,為基層送溫暖,送健康,卻沒有人關注關心他們的深哀巨痛,得到的都是敷衍的漠視,自己也只有和著淚吞下苦澀的果子,慢慢消化,別無選擇地漠視自己的痛楚。而這時的溫暖,才是雪中送炭的溫暖,真正的為人民著想和服務。
如果,一個國家政體下的民眾,都選擇集體失憶或集體沉默,過去有納粹法西斯下的民眾,有文革,這些都是歷史的倒退,人類的悲劇。一種肩負著歷史責任的使命感又讓我的內心喧騰如潮。
我是對事不對人的,自作多情地想把這種想法順便向執(zhí)法部門表達一下。我上網查詢他們的電話時,卻看到另一個案子驚人的內幕,這次,我這個敏感的人徹底地啞然失聲了。
以為自己向天空放一顆照明彈,驅散冷漠的陰影,他們辦案已然很辛苦了,自作多情地怕自己言語不慎波及到他們。現在看來,即使有人放言到公安部放一顆原子彈,在他們眼前也是臉不紅,心不跳,泰山壓頂不彎腰的。
我的那些紅血球像彈跳著的乒乓球,動能減弱,勢能式微,那些白細胞虎視眈眈地等待著,它們滾進那白色的恐怖。
我總想向這個社會獻呈上自己的一份力量,也許這個社會不屑于我這聲嘶啞的吶喊吧!
一下子讀懂了千百年前的一位沉默者的詩,從“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到“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陶淵明式的轉變,難怪歷代文人墨客總步了他的后塵,被南山上的風一絲一絲往天上拉,吹夢到桃花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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