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行人人漸老,春光依舊尋常好
靜謐的村莊剛剛蘇醒,晨霧裹著炊煙,裊裊地,在春陽中稀釋成將散不散的光霧,溫柔地覆在我身上。我在開滿油菜花的田壟坐下,抬眸的瞬間,錯(cuò)落的馬頭墻間探出一枝半開的梨花。
青山綠水風(fēng)物人家,一眼望去,皆是故人,在一日又一日仿佛一成不變的時(shí)光里不悲不喜地與我對望,望著我這又在紅塵中打滾一年的青年人。那似曾相識的雕花,我曾徜徉其間的深巷,寄宿過的人家……我懷著幾分摻雜親切與莫名的“近鄉(xiāng)情怯”的情緒,不敢上前相認(rèn)。
讓我們留下來,留在這里吧。帶著書筆和日漸柔軟的眉眼。
老人和孩子們都有友善淳樸的笑容,鄰里相見了,會笑著打著招呼停下步子嘮嗑,有閑的下午,街坊們湊一桌子,在半敞著門扉的院落里,趁著樹蔭,喝粗茶,斗地主。
或許可以租下一間老房子。高墻小窗是隔開紛擾的樊籬,廳堂里古舊的掛畫,和滲下陽光的天井處擺放的盆栽,以及屋前攤曬著新茶的竹匾,都合謀拉扯住時(shí)光的腳,在平淡的心安理得的光景中,連生活的步履也是不疾不徐,如門前潺湲淌過的河流。
不需要說出口,連我自己都心知這是傻話。(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在太陽剛剛升起的清晨,推窗一霎,那鋪面而來的沁涼空氣和青山曉嵐,還有似遠(yuǎn)似近的雞鳴與鳥啼……面對這一切,我深深的貪婪的呼吸,都在告訴我,我心底是再清楚不過,因?yàn)樗y得,因?yàn)殡x開這我就不會輕易遇見此情此景,因?yàn)槠饺绽镂揖嚯x它太遙遠(yuǎn),所以這原本再平常不過的清晨,才顯得這么珍貴,這么令人心醉。
我其實(shí)說不太明白,大江南北,走過那么多或精致秀麗或壯偉粗曠的風(fēng)景,為何唯獨(dú)這里,總讓我心心念念著。不需要定格于照片的草木、民居來提醒,不需要總會在視頻中、甚至建筑課里邂逅的羅東舒祠堂來觸動,一道擱了筍的菜肴,就足以讓我的心又蠢蠢欲動,想再回到那一處,那一日。
去徽州時(shí)總是在春天。新?lián)Q上的薄衫讓腳步都變得輕快,甩著胳膊在鋪著石板的小路上閑閑地逛,路的盡頭,總會有立在門前的婦人帶著笑招呼我們?nèi)コ燥?。木頭桌子,長條板凳,一杯燙手的新鮮綠茶,門扉是大敞的,外頭或是青山夕色,或是小橋深巷,或是江濤渡口,或是田野遠(yuǎn)山……也沒有正經(jīng)規(guī)矩的菜單,就好像招待遠(yuǎn)客的主人家一樣,炒了在山里新采或早集剛買進(jìn)的時(shí)蔬,用平常的青花瓷盤瓷碗盛起,再上一大盆白米飯,端放在客人面前。新鮮的春筍是其中必不可少的一道菜,無論是熬湯抑或和肉小炒,入口都是鮮嫩無比。在徽州的每一餐飯,我?guī)缀醵际谴罂於漕U,盤中的菜汁,碗里的米粒,俱被掃蕩得干干凈凈。并非是它們有多美味,或多貴重,或獨(dú)具地方特色,那都是最平常不過但爽口宜人的家常菜。然而,一點(diǎn)穿堂風(fēng)佐酒,陌生卻和氣的主婦在灶前忙碌,鍋碗瓢盆的叮叮當(dāng)當(dāng)聲夾雜著方言談笑……家常菜的滋味和著柴火味兒化作最平實(shí)、親切又安全的人間煙火,我這總游蕩在異鄉(xiāng),常年拿中式或西式快餐果腹的游子,幾乎有那么一瞬,濕了眼眶。
然而總是還要離開的,此際的徽州是渡口的一枝楊柳,無心去系一葉短暫停泊的孤舟。而深渡港口又一次鳴響的汽笛,像是一聲催促。但這悠長又短暫的時(shí)光啊,是飽蘸了墨的毛筆在生命的宣紙上落下的一筆,再留一個(gè)將斷未斷意猶未盡的尾跡吧。我心知,日后,在筆墨縱橫的余生里,我仍能一眼認(rèn)出那再平實(shí)不過的一筆。
從石潭離開,徒步前往深渡港前的最后一站,昌溪,一路上,青山如屏次第開,像是相迎,又似相送。悄寂的有些泥濘的山路上,你我一前一后地走著,也不多說話。啁啾的鳥啼被風(fēng)遞來,和著心跳。太陽漸漸攀升了上來,淡金色的光被未散的涼涼的嵐霧漫射開來,仿佛一曲柔軟又均勻的和聲,降落于山巒流水上,明暗層疊,是高高低低的調(diào)子,是平平仄仄的韻腳。
再沒有這樣一處了,宛如我的原鄉(xiāng)。
是了,原鄉(xiāng)。似乎是這國度古老的傳統(tǒng),士人骨子里的習(xí)慣——同時(shí)心懷進(jìn)取的壯志與歸隱的夙愿,在今天,仍不自覺地藏在了我們的心底??v然如今的人們已不像過去一般,對土地有深深的眷戀,卻仍不自禁希望能有那么一處原鄉(xiāng),哪怕不身處其間,只消想起來,心底就會覺得安定安平。仿佛,那是一處自留地,在外面的世界,遇見怎樣的風(fēng)浪,怎樣的挫敗,那里在,我們就有一個(gè)回身的余地。
在徽州的日子,我是再放松不過的。好像某種枷鎖忽然被鄉(xiāng)村里某種淳樸的原力褪去,我又回歸了一個(gè)孩童的形態(tài),身心處于一種打開的狀態(tài)而沒有防備。在那里的我,有一雙新鮮而貪婪的眼。
我看到,數(shù)百年的民居,可以隨意居住和任意參觀;斷壁頹垣間有爛漫的驚人的野花;天和水和光和山,都在共織一個(gè)被我詩化又記下的夢;而回身的一瞬,那一處殘門內(nèi)的油菜花,絢爛似梵高的畫兒。那一刻,我忽然驚覺,油菜花,該是東方的向日葵??v然它不是始終向著太陽,內(nèi)里卻具有相似的熱烈與張力,只是更多了一種內(nèi)斂的氣質(zhì),恰合襯徽州的質(zhì)樸與一種引而不發(fā)的魅力。
我又忍不住去想了,時(shí)間可等不等得及,在我能平心靜氣回身的那一日,一個(gè)又一個(gè)遠(yuǎn)去的村莊里,徽州,能保存微許樸素的輪廓www.miaozhao100.com轉(zhuǎn)載請保留。我也不知道我是否能心存那么一線希望——終有一日,我還能回歸這一處原鄉(xiāng)。
或許那時(shí),我成已為看慣了故事但愈發(fā)緘默的老者,沉淀了太多往事的時(shí)光隱藏在了皮膚的褶皺中。我習(xí)慣微笑,笑容溫和友好,牽動著皺紋飛揚(yáng),而時(shí)光,被安妥地放置在生命的褶皺中,沉眠。
在和平日別無二致的清晨,我顫巍巍地推開門扉。靜謐的村莊剛剛蘇醒,晨霧裹著炊煙,裊裊地,在春陽中稀釋成將散不散的光霧,溫柔地覆在我身上。
我就靠坐在刻著花紋的門墩上,也或許是門檻前低矮的藤椅上,一側(cè),是高墻之間窄窄的小巷,一條條阡陌縱橫倚靠著山巒,串起了人家,另一側(cè),是一望無垠的田野,大片大片油菜花那么平凡又那么明麗。腳畔或許會有一朵將凋的野花,引得我凝神看了一看?;ㄩ_著開著就謝了。我輕輕闔上眼,腦海里或許會浮現(xiàn)出某一年春天,那時(shí)我還年少,有輕快的步履和明媚的神色,懷揣著婉轉(zhuǎn)心事細(xì)細(xì)哼唱著一曲【懶畫眉】“最撩人春色是今年”??v然身畔的人聽不清晰那吳儂軟語但也無礙,仍自顧自唱得快活……唱著唱著,便也一生過去了。
陌上行人人漸老,春光依舊尋常好。
首發(fā)散文網(wǎng):http://www.277762.cc/subject/37986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