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紗與革命》第6章（汪譯赫爾曼05）
第6章
寒冬再次來臨時，努里已經(jīng)參加過好幾次會議了。會議是在伊利諾伊大學芝加哥分校的一個伊朗學生公寓里舉行的。每次大概有10人參加，與會者大部分時候都是男生，偶爾也會有兩個女生。
努里了解到，美國有很多伊朗學生組織。幾年前，學生運動分裂成不同的團體，很多伊斯蘭主義者退出了學生運動，只剩下溫和派與馬克思主義派相互較量。其實這三派都想推翻國王的統(tǒng)治，但他們的理念方針各不相同。在某些校區(qū)，馬克思主義派逐漸壓倒了溫和派，可他們的內(nèi)部矛盾還是很嚴重。作為一個溫和派，努里感到其他人并不完全相信自己。一天晚上，當他提到25年前摩薩臺[1]執(zhí)政期間短暫的的民主時，有人厲聲質(zhì)問道：。
“憑什么你覺得沙阿被推下臺后人們的生活就會變好？”
“因為，往好的方面想，人們會選出一位致力于改善人民生活的領(lǐng)導人，”努里回答說，“伊朗必須重建民主?！?/p>
還有一位學生想要發(fā)言，但學生組織負責人馬蘇德插話道：“內(nèi)部爭吵對我們的事業(yè)沒有幫助。我們有機會讓美國對伊朗的看法大為改觀，甚至可能改變美國的對伊政策。但我們的當務(wù)之急是讓美國看到我們祖國的現(xiàn)狀有多么糟糕?！?span style="position:relative;left:-100000px;">(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可是，這要怎么做呢？”努力問道。
“我們已經(jīng)從反戰(zhàn)運動和民權(quán)運動中學到了很多技巧，比如游行示威、發(fā)表演說、散發(fā)傳單、發(fā)表宣言等等。這些都在我們的計劃中?！?/p>
“那我們的當務(wù)之急呢？”
馬蘇德凝視著大伙說：“就是我們必須團結(jié)；畢竟我們來自伊朗的各個地區(qū)，社會階層也不一樣?！?/p>
努力對此表示懷疑。雖然伊朗政府給予出國留學的人以一定的補助，但來美國留學依然花費巨大的。大部分來這兒的學生家境都很殷實。不過他沒把這個疑慮說出來，只是問：“芝加哥這邊有什么計劃呢？”
“天氣好些后，我們會去戴利廣場[2]游行?！?/p>
“目的是什么？”
先前質(zhì)疑他的學生插了一句：“你哪兒來這么多問題？”
“我想把事情搞清楚?！?/p>
馬蘇德和另外一個學生交換了下眼神。那個學生盯著努里說：“把證件拿來看看?！?/p>
努里拿出學生證遞了過去。
那個學生仔細看了看后遞給了馬蘇德。他們走到角落處小聲嘀咕著。其他學生像看麻風病人似的盯著努里。
努里挪了挪腳，說：“你們該不會認為我是個內(nèi)奸吧？”
“那你自己說呢？”那個拿走他學生證的人問。
馬蘇德回到努里身邊，嚴肅地說：“這可不是過家家，努里·薩梅迪！我們不是在玩政治游戲?！?/p>
努里覺得他們真有些過分，但他只是想盡到自己的一份責任?！袄斫??！?/p>
“要知道，我們被人盯上了?！?/p>
“被誰？”
“沙阿的狗腿子啊。美國中情局，還有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他們監(jiān)控我們，竊聽我們的電話。他們會拍下我們的照片然后傳回伊朗。學生回國后就會被薩瓦克[3]的人帶走審問，家人也難以幸免。所以我們才堅持讓大家在游行時戴面具或用紙袋將臉遮住。
“我不怕?！迸镎f。
“也許你應(yīng)該怕?！蹦莻€激進的學生說著朝努里傲慢地一笑，把學生證還給了努里?！安贿^我們會保護你的，兄弟?！?/p>
圣誕期間，安娜打算去馬里蘭州弗雷德里克市看望父親，她滿含歉意地對努里說現(xiàn)在帶他去見父親還為時過早，因此只得丟下努里獨自待在芝加哥，不過自己并不想離開努里，而努里也知道安娜心里過意不去。努里叫安娜不用擔心，說自己可以趁著這段時間感受下獨處的滋味。過去的一年里，他倆除了暑假那八周，分開的最長時間，也沒超過幾個小時！
可安娜走后，努里感到很空虛。沒有安娜的身影，努里愈發(fā)覺得這個家只屬于安娜，而非自己。那些他習以為常的東西——安娜的音響、書籍甚至放在浴室里的化妝品——都讓他感到陌生；這種陌生感讓他很不舒服。他只好用看電影、吃零食來打發(fā)時間；至于節(jié)日期間人們刻意營造出的消費欲和感傷情懷，他更是避之唯恐不及。 安娜回來的前一晚，努里受伊朗學生聯(lián)盟的一個女生之邀參加了一個聚會。聚會上也有其他伊朗學生。女主人做了切洛喀巴[4]，用的是牛肉餡。這道菜，離開德黑蘭后，努里就再也沒吃過。女主人還為只有口袋面包[5]而非亞美尼亞式面包[6]道了歉，可大家狼吞虎咽，毫不介意。晚飯后他們開了幾瓶酒，平時極少喝酒的努里這次喝多了。午夜后，他才踉踉蹌蹌回到家，進了屋就一下子癱倒在床上。
“努里，努里，醒醒?！?/p>
努里迷迷糊糊醒了過來。陽光早已灑滿了房間。他試著應(yīng)答，可喉嚨沙啞，一句話也說不出。
“努里，快醒醒！”耳邊的聲音一直在響。
努里睜開眼，看到安娜站在床邊。他試圖朝安娜笑笑，可嘴唇宛如被縫上了一般。
“回來了啊?！彼蒙硢〉穆曇裘銖娬f了句?？僧斔麖堥_雙臂準備擁抱安娜時，安娜卻朝后退去。他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
“我昨晚給你打電話了?！迸锫牫霭材群懿桓吲d?！斑€留了言?！卑材戎噶酥阜庞须娫挻痄洐C的房間，問：“你沒聽見嗎？”
他搖搖頭。
“我跟爸爸說起了你。他想見見你?！?/p>
努里意識到這是他倆關(guān)系進程中的重大關(guān)頭。安娜曾說起她的父親是一個很難對付的人，凡有事求他或與他商量，安娜都需要挑選恰當?shù)臅r機，好好準備一下才能開口。努里很想好好謝謝安娜，并提議應(yīng)該為此慶祝一番，可安娜仍在氣頭上。
“為什么不接電話？”
努里坐了起來；他還穿著昨晚的衣服，頭痛欲裂。“老實說，我喝多了?！彼铝舜?。拖著步子走進衛(wèi)生間，灌了一片阿司匹林，然后回到房間，只見安娜坐在床上發(fā)愣。
“你去哪兒了？”
他如實說了。
安娜外套都沒脫。她蹺起二郎腿，問道：“你去了一個女人家？還是伊朗女人？”
“嗯。我們一共有六個人……不對，是七個?！?/p>
安娜的一條腿輕輕戰(zhàn)抖了起來。她只要一擔憂或緊張，就無法安靜地坐下——不是胳膊就是腿，要不就是手指——反正有一樣總要不停地顫動。此刻，她就像是一個跳旋轉(zhuǎn)舞的托缽僧[7]。
“不是你想的那樣，”努里趕緊解釋道，“就只是大家聚在一起吃了頓晚餐。你知道我們不過圣誕節(jié)，只不過是一起聚聚。”
“那你為什么沒有在電話里跟我說過？”安娜每天都給努里打電話。
“法蒂瑪……她昨天下午才通知我。那就是……怎么說呢……就是一時興起。”
安娜的腿仍在戰(zhàn)抖：他早該安慰我了，應(yīng)該摟著我，在我耳邊呢喃。
可努里沒有這么做：是她離開我的，這段時間我獨守空房，還得照顧自己，而她和她父親在一起！
一想到這種不公平，努里就很苦惱?！澳悴挥脫乃??！迸锉某鲆痪?。
安娜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澳闶裁匆馑?？”
努里一張口就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皼]什么?！彼噲D支吾過去。
“不對，肯定有什么?！卑材劝櫰痤~頭。
努里的腦袋在抽搐，他感到一陣惡心。
“努里，告訴我，我需要擔心誰？”安娜死死盯住努里，急得快要哭了。
他打破了什么情感規(guī)則？從沒見過安娜這樣。他很后悔昨晚喝多了。他希望安娜沒有離開過，希望時光倒轉(zhuǎn)?！斑@不重要。”
“重不重要是我說了算?！?/p>
努里深深吸了口氣。沒辦法，安娜不肯輕易放過?！昂冒?。”他緩緩吐了口氣：“包辦婚姻在伊朗至今仍然存在。不過沒有過去那么常見了，都這個年代了?？晌倚r候……”
“你到底想說什么，努里？”安娜的聲音頓時變得尖利如刀。
“有個女孩，當然我們之間沒什么……真的。她叫羅婭，是我妹妹的朋友。我們的父母也是朋友。所以我們兩家就覺得……嗯，就認為……”
“認為你們會結(jié)婚？認為你在美國拿到了令人欣羨的學位后就會回到你的寶貝羅婭身邊？”
努里挑起眉毛。安娜說得很尖酸。他從沒見過安娜這樣。他又深吸一口氣，說：“那只是說說而已。就是一個……”他聳聳肩，沒再繼續(xù)說下去?！暗F(xiàn)在我有了你，我和她就不可能了?！?/p>
安娜偏著腦袋，問：“你怎么知道？”
“安娜，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我們是命中注定的一對兒?！?/p>
“那羅婭怎么辦？”
“安娜，這么多年來我從沒和她說過話，也沒想起過她。我只在乎你。你得相信我。”
安娜的腿停止了抖動。她盯著努里看了許久后站起身，脫去外套，點點頭，說：“好吧。”
事情就這么過去了。
那天晚上，安娜好好地和努里溫存了一番，似乎好久都沒那么親熱了。努里心想，看來呀，有時候嫉妒也并不全是壞事。
[1]穆罕默德·摩薩臺（1882—1967），伊朗政治家，1951年成為民選首相，于1953年被中央情報局與英國情報機構(gòu)策動的政變所推翻。
[2]戴利廣場：又名理查德?J?戴利中心，得名于長期擔任市長的理查德?J?戴利，位于芝加哥市中心盧普區(qū)西華盛頓大街50號，矗立著一座畢加索未命名的雕塑，為著名藝術(shù)、商業(yè)中心。
[3]伊朗的情報與安全機構(gòu)。
[4]德黑蘭最受歡迎的菜式，即米飯配烤肉。
[5]一種中東面食。
[6]亞美尼亞等中東地區(qū)的一種特色面食，類似我們中國的薄餅，和口袋面包成份樣子相差不遠，只不過略薄一點。
[7]托缽僧，伊斯蘭教蘇菲派的苦修僧，在一些宗教儀式上跳旋轉(zhuǎn)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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