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里，他走過來了。背后的落日照得他的影子很長很長，金色余暉在他身體的四周展開。他佝僂著身子，彎著腰，手中的拐杖敲打著地面，發(fā)出咯噔咯噔的響聲，很明顯他的腿沒有力氣，兩只腳不能離開地面，一步接著一步地往前挪動，腳下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好不容易來到我的身邊，張了張嘴，從喉嚨里擠出了一句話：“內(nèi)蒙軍區(qū)有個朝那斯圖……”聲音有些嘶啞，有些含糊不清，有些尖細……

他的腿曾經(jīng)是那樣地有力氣。那年他騎著自行車，我坐在自行車的大梁上。他用力地蹬呀蹬呀，車子飛快，我害怕了，緊緊抓住了自行車的前把。忽然他“哎呀”一聲，我趕緊閉上眼。等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屁股已經(jīng)坐在一個沙坑里了。我的第一個反應是哭，哭了幾聲發(fā)現(xiàn)：哎，哪兒也不疼！一抬頭，看見自行車的輪子還在那里莫名其妙地轉(zhuǎn)，我又笑了。他問我：你是哭還是笑？

他的身材曾經(jīng)是那樣地高大。那年的夏天在電影院門前等著看《三打白骨精》，當時的電影票可不是那么好買的。正午的太陽火辣辣的，曬得我頭有些暈。他把我摟在胸前，正好替我擋住猛烈的太陽，他滿臉通紅、汗流浹背。

他的精力曾經(jīng)是那樣地充沛。那年我們家剛剛搬到這個城市，六口人住在兩間小房里，家中的雜物沒有地方放。下班后他推著手推車到處撿磚頭，足足撿了兩個月。后來，靠他一個人的力氣，一天就蓋起一間小涼房。

他的聲音曾經(jīng)是那樣地洪亮。那年我在大禮堂親眼看見他站在主席臺上，滿禮堂的觀眾都聽他滔滔不絕地演講，要知道當時的領(lǐng)導講話是不用秘書寫稿和麥克風的。

他的思維曾經(jīng)是那樣地深刻。那年他的一篇《牧區(qū)自留畜大戶占用草場，無畜戶發(fā)展困難》的調(diào)查報告引起了上級的重視。要知道那是在“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的一九七四年呀，當時正在“批林批孔”。(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我和他幾乎沒有什么深刻的交流。上學時他問我：“學習怎么樣？”“挺好的”；上班了他問我：“工作怎么樣？”“挺好的”；成家后他問我：“家里怎么樣？”“挺好的”……不是我存心應付他，實在是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

和他交流我印象最深的有兩件事：一件是十六歲那一年，我忽然提出要和他掰腕子，他滿懷信心地伸出了胳膊。當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掰倒時，他揉了揉手腕，說：“這小子，勁真大?！绷硪患撬麆倓偼诵莸哪悄甏竽耆?，他提出要跟我下圍棋，當我三下五除二把他贏了的時候，他一言不發(fā)，慢慢地站起來落寞地離開了棋盤……

現(xiàn)在他真的老了。七十歲之后，開始消瘦下來，體重從一百八十斤到現(xiàn)在的不足一百一十斤，食物已經(jīng)不能補充他身體的消耗，名目繁多的營養(yǎng)品已經(jīng)很難吸收了。他的眼睛深深地陷在眼窩里，睜得大大的，好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新鮮事物似的吃驚。七十五歲之后，牙齒全掉光了，只有吃飯的時候才戴假牙，塌陷的兩腮使顴骨看起來更高了。八十歲之后，味覺不行了，開始大口大口地吃糖，老太太不允許他多吃，怕他得糖尿病。耳朵雖然沒有什么大問題，只是說話的聲調(diào)越來越高。八十五歲之后，說話的時候頭開始不規(guī)則地顫抖，使用筷子也不太靈活了。九十歲之后，漸漸地不愛說話了。經(jīng)常一個人默默地坐著，一言不發(fā)，仿佛在思考什么重大的問題。

現(xiàn)在他真的老了。但心越來越細了，他關(guān)心著我們每一個人，只要有一個人不回家，絕不上床睡覺。能記起遠在加拿大的孫女最近什么時候來的電話，經(jīng)常念叨在大連上學的孫子喜歡吃“白家燒雞”。有些老習慣還在堅持：嘮嘮叨叨地叮囑孫子們好好學習，不厭其煩地教育兒子們努力工作。能記住什么時候該交黨費，不忘記給地震災區(qū)捐款。天天看《新聞聯(lián)播》，雖然分不清楚奧巴馬和小布什，但知道十八大什么時候開……

在別人看來他是那樣的孱弱，那樣的不堪一擊。但在我看來，他依然那么堅強、依然那么有力量——源于我在一本書里讀到的一句話——“父親在，為我們抵擋了死神?！薄八郎瘛笔呛蔚鹊膹姶?、兇悍、所向披靡，能為我們抵擋死神，是何等的強大，何等的勇猛，何等的偉岸！兒女們又是何等地幸運？

我們之間仍舊不能有深刻地交流。就是對坐一天，也說不上幾句話，這時我想起一句歌詞：“一對沉默寡言人”。當他知道我調(diào)到自治區(qū)機關(guān)工作時，對我說，“內(nèi)蒙軍區(qū)有個朝那斯圖……”并且告訴我，朝那斯圖是他當騎兵排長時手下的戰(zhàn)士，反反復復地跟我說了十多次。我曾也認真地做了打聽，無奈“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誰也不知道內(nèi)蒙軍區(qū)有個朝那斯圖……我一遍又一遍地向他解釋，他依然固執(zhí)地對我說：“內(nèi)蒙軍區(qū)有個朝那斯圖……”

后來我明白了，他不是要我真的去尋找朝那斯圖。他是在給自己尋找和朝那斯圖在一起時的歲月。想當年，他和朝那斯圖一樣都是二十多歲的小伙子，一身戎裝，騎在咆哮嘶鳴的戰(zhàn)馬上，揮舞著軍刀沖向戰(zhàn)場，是何等的英姿勃發(fā)？現(xiàn)在他老了，那個年代是他的青春、他的輝煌、他的驕傲、他的珍寶、他的永恒。那個年代有太多太多動人和不動人的故事留在了他的心間。那個年代在他記憶中刻下最深的一刀，永遠鐫刻在心靈的最深處，怎么能舍得忘記？怎么能不經(jīng)常提起？他非常非常想念那個時代，非常非?？释氐侥莻€年代?？上q月已是東逝水，一去不復返了，就是能和他共同回憶的人也越來越少了。心中難免失落、沮喪、無奈……

國慶節(jié)的假期很快就過去了，我馬上要走。他問：“還走呀？”我說：“上班呀！”上班是個不可抗拒的理由?！斑€回呼和浩特嗎？”“是呀?！薄皟?nèi)蒙軍區(qū)有個朝那斯圖……”——他固執(zhí)地對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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