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毛驢
毛驢這種善良,通人性的家畜,眼下是越來越鮮見了。
關于毛驢,我有著深刻的記憶:這種身材矮小于馬,善走能馱,性格溫順的牲畜,曾貢獻于我的家庭,有恩于我的家庭。對于一種恩情,每一個有良知的人都是不會忘記的。
打我記事起,父親就做著生產隊的飼養(yǎng)員,具體的說是驢們的飼養(yǎng)員。由于生產隊的牲畜多,把牛和驢分開飼養(yǎng),父親的職責就是飼養(yǎng)18頭毛驢。當時兩膀有力的父親之所以甘愿伺候十幾頭毛驢,就是為了多記幾分工分,因為除了喂驢,父親還可以做點其它的農活,一天大約可以掙十三四分工。
由于父親是“驢倌”,我便有了更多和驢們親近的機會。第一次跟上父親到馬峽趕集,就多虧了驢的幫忙。那天,父親奉生產隊長之命,到馬峽的鐵匠鋪給生產隊取打好的鋤頭和?頭,趕著那頭很聽話的麻草驢和它的還沒有搭鞍的兒子胖驢娃。去的時候,興奮感驅使著雙腿,我不覺已就走完了三十多里路程。從馬峽往回走的時候,沒走到一半路程,雙腿就沉重起來,任憑父親怎樣哄勸,步子就是越來越慢越來越重。無奈,父親只好背著我走。趴在父親的背上,聽著他逐漸變粗的呼吸,再看看他頭上升起的熱氣,十歲的我忽然感受到了父親的艱辛,便執(zhí)拗著不再讓父親背。
看著羸弱的我,再看看快要西沉的秋陽,父親把麻草驢的韁繩解下半截,挽了一個簡易的籠頭套在胖驢娃的頭上,接著把我扶上驢背,那胖驢娃竟然乖乖的馱著我邁開了步子。就這樣,麻草驢馱著鋤頭和?頭在前,胖驢娃馱著我居中,父親背搭著手斷后,在瑰麗的晚霞中,構成了一幅晚歸圖。
當我們回到村子里,人們看著還沒搭鞍的胖驢娃竟然馱著我回來了,很是驚訝。因為驢娃子搭鞍是一個很費事的過程,往往需要一個身高力大的壯漢牽著驢的韁繩,再由另一個身手麻利的人給驢搭上鞍子,緊接著給它馱上六七十斤重的口袋或是馱筐。那初次負重的驢娃子就胡蹦亂跳,橫踢豎尥,不甘心屈服。拉韁繩的壯漢狠勁地拽著韁繩,任其折騰,直到驢娃子力衰勁散,乖乖就范才算搭鞍成功,日后才能負重。而這頭快滿一歲,身體壯胖的驢娃子,竟然沒有接受搭鞍的訓練,就乖乖的開始負重了,是村人從未經見過的,連父親也感到不可思議。(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從此便與那胖驢娃結緣。日后無論是到水磨坊里去磨面,還是到馬峽去打回銷糧,我們家使役的都是麻草驢母子。那時,自家擁有的糧食很少,是生產隊按工分分配的,每隔一兩個月分一次,我家每次能分到七八十斤糧食,而且糧食種類繁雜,有洋麥,蕎麥,燕麥,小麥是極稀罕的,只有在春節(jié)前,每家能分到五六十斤而已。因為平時送到磨坊的糧食不多,大多都是由我趕著胖驢娃送去的,糧食送到磨坊,看磨坊的龔爺就會幫著磨面,我則把胖驢娃的韁繩放長,讓它在水草豐美的地方吃飽喝足,我在軟綿綿的草地上就美美地夢游一回。當龔爺粗聲大氣地喊我時,就是面已經磨好了,我把胖驢娃牽到磨坊門口,龔爺把面口袋搭上驢背,再把韁繩往驢脖子上一盤,胖驢娃就邁開長腿,小跑步一般走開,往往是母親用磨好的面做熟了飯,卻還等不到磨面的我回家。胖驢娃的敬業(yè)和我的貪玩很好的結合了起來。
到我上小學四五年級,暑假里就可以趕驢馱麥掙工分了。因為父親是飼養(yǎng)員,所以我有優(yōu)先選驢的優(yōu)勢,而聽話順從的胖驢娃自然就成了我的首選。每天凌晨,父親去給馱麥的驢們添草料時,我也尾隨而去,待父親倒好草料走后,我就用竹棍挑開門扣,溜進驢圈,將草料往胖驢娃那多撥一些,站在一旁專注地看著胖驢娃貪婪地咀嚼,它的眼里透出的神情除了溫順之外,似乎還有被主人嬌寵的得意和感謝,而在我的心里,它早已不單單是一頭能馱運的驢子,更重要的是一個默契相知的伙伴。
從地里把麥馱到場里卸下,再往地里去的時候,等走到場里的人都看不見的時候,我們就紛紛騎上驢背,扮演著騎兵的模樣,呼喊著奔向麥田,快到麥田時,恐懼大人們的責罵,才悄悄的溜下驢背。如此反復,馱麥子的那十天半月里,是驢們最辛苦的時候,不僅要馱沉重的麥馱,還要馱不體貼驢們辛苦的我們,那樣的情景好像持續(xù)了四五個暑假,直到包產到戶之后。那時的胖驢娃已經長成一頭體格健壯,線條圓滿,四蹄有力,毛色光亮的美驢子,在平坦處,瘦弱的我根本無法騎上它的背,就選擇了馱麥路上的一處石坎,借著那石坎的高度,我可以輕易的騎上驢背,每趟都是如此。胖驢娃不僅不怨恨于我,還積極配合,每次走到那石坎處,它就自覺地停下來,等待我騎上去。我趕一天驢記5分工,驢馱一天麥記5分工,暑假里趕驢馱麥,我和胖驢娃一天要掙十分工,幾乎相當父親一天掙的工分,這令我很是驕傲,因為十分工意味著我為家里掙來了一元三角錢,這在當時是很了不起的事。
包產到戶的的時候,父親一定要胖驢娃。因為胖驢娃屬好驢,按照好中差搭配的原則,我家在得到一頭好驢的同時又分到了一頭年邁體弱的老母牛。
包產到戶的第二年,我高考落榜,一副頹廢的模樣回到養(yǎng)育了我的家鄉(xiāng)。作為一個十八歲的少年,我無顏再讓年邁的父親供我復讀,就決定幫父親干農活,并且承攬了耕地的重任。耕地在諸多農活中算是最費體力的了,既要不停的吆喝牲口,還要用力扶住犁把,還要不時的用手拽出沒有犁斷根的雜草。好在農家的孩子做農活無師自通,也好在十八歲的我有的是力氣,只是那老母牛和胖驢娃搭配在一起犁地很不協(xié)調,老母牛年老力衰走得慢,胖驢娃力大性緊走得快,犁頭的旋風板子一直是偏的,胖驢娃似乎體貼人的孩子,也不彈嫌老母牛的遲緩。
在犁第二晌麥茬地的時候,我的手掌被犁把磨爛了,殷紅的雪染紅了犁把,我咬緊牙強撐著,以自虐的方式安慰失意的心靈,等雙腿如灌了鉛般沉重,嗓子嘶啞,渾身散了架一般,我就在地上躺成一個“大”字,看著喘著粗氣,渾身汗淋淋的胖驢娃,不由得悲從心中生,嚎啕大哭。胖驢娃低下頭,溫順善良的眼睛不解的看著我,好像在安慰著我失意孤苦的心靈。
和胖驢娃相伴勞作三年之后,我走出了小山村,開始了另一種生活,而步入老年的胖驢娃卻仍陪伴著父親在田間勞作。
我們陸續(xù)離開了生養(yǎng)我們的故土,家中只有父母堅守在那片令我們都很眷戀的土地。辛勞一生的父親和那頭已不年輕的胖驢娃相依為伴,馱糞耕地,趕集磨面,這些活兒都是依賴胖驢娃完成的。在父親的眼里,胖驢娃早已不再是一頭普通的毛驢,而是家庭中的一員了。
到了1993年,年邁力衰的胖驢娃已不能參加勞動了,父母決定不再使役它,允許它任意出行,隨著父親在田地間游走,有時偷吃了莊稼也不受罰,母親還經常為它煮一些蕎麥或是炒一些豆類,以補充它的營養(yǎng),為的是讓它多享幾年福。父親每天給它準備好精細的飼料,用細細的干土鋪墊驢圈,三伏天給它洗澡,三九天則給驢背上蓋一條厚實的絨毯子。我每次回家看望父母,也要拉著胖驢娃到山洼或是地埂上去放牧,像見了老朋友一樣給它說話,它則用那雙已很渾濁卻不失溫柔的眼睛默默地看著我,似乎在回憶著我們之間那些美好的往事。
1995年冬初的一個中午,父親托人帶來口信,要我趕快回家一趟。我不知家里出了什么事,急忙請好假,步行了二十多里路,抄近路趕回了家。我到家已是傍晚時分,父母滿臉悲戚的神情。我急忙追問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母親聽到我的問話,已泣不成聲。父親一連吸了幾口旱煙鍋,才低沉地說了一句:“胖驢娃歿了?!蔽覝喩泶蛄藗€激靈,心臟受到了重重的一擊。
胖驢娃是被豹子咬死的。那天早飯后,父親把驢趕到村南面的大石頭洼,那里有一片寬闊平坦的草地,又靠近林子邊緣,胖驢娃既可吃草,又可以吃一些竹葉。大約中午時分,竟然有一只豹子從林子里躍出,撲向假寐的胖驢娃。年老力衰的胖驢娃沒能逃過劫難,被兇殘的土豹子咬斷了喉管。當父親尋找到它時,胖驢娃血已流盡,渾身僵硬。悲痛欲絕的父親喚來幾個鄰居將它抬到村東頭我家的承包地里,挖了一個墓坑,將這頭為我家服務了二十二年的驢朋友掩埋了。聽完父親的敘述,我的臉上早已是淚水恣肆,恓恓惶惶地尋到掩埋胖驢娃的地頭,十分虔誠地為它鞠了個躬。
十四年時間過去了。這期間,先母親離我們而去,接著是移民搬遷,鄉(xiāng)親們大多移居到了山外的新農村,生養(yǎng)了我的家鄉(xiāng)成了心中永遠的記憶。在小城鎮(zhèn)建設如火如荼的今天,見到一頭毛驢已成了一件很新鮮的事,也許是我的孤陋所致,也許是毛驢已的確退出了農耕使役的行列,反正,我有好多年沒有看到過那善良的畜牲了。
前天,偶然讀到劉亮程的《龜茲驢志》,說是40萬人口的庫車,擁有4萬頭毛驢,并且維吾爾族人禁吃驢肉,也不用驢皮做皮具,驢可以放心大膽地活到老。讀完此文,心中又記起了我們的胖驢娃,那頭曾忠誠地貢獻于我的家庭的毛驢,年少時我曾多次欺負過它,它又何曾計較過!它的勤懇忠誠,已經銘刻在我的心中,成了永久的記憶。
我們一家人真心的感激著胖驢娃的貢獻,真心的銘記著它對我們家的付出。尤其是在它生命終結前的四五年里,父母把對我們的關愛幾乎勻出了一份給它,它自由自在地活到了老,雖然死于豹子之口,卻勝過被人販賣宰殺,也應該算是一頭幸福的毛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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