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鴻:寫我們自己,就是寫這個世界

非虛構(gòu)是近些年在中國備受關(guān)注的一種文體。隨著社交網(wǎng)絡的發(fā)達,大量的非虛構(gòu)故事展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聲量。
梁鴻的“梁莊”系列就是非虛構(gòu)的代表作品。在飛速發(fā)展的中國土地上,無數(shù)的村莊被重塑,但重塑的村莊背后,又有著最真實、最古老的那個中國。
什么是非虛構(gòu)?為什么要書寫村莊?為什么越來越多人關(guān)注到女性的生存境況?
2021年4月23日,后疫情時期的第一個世界讀書日。新周刊硬核讀書會聯(lián)合華為閱讀,邀請五位文化界的大咖,以“吾論閱讀”為主題,聊一聊他們的讀書“方法論”。
《中國在梁莊》《出梁莊記》讓梁鴻成為近些年來談到非虛構(gòu)作品中不可繞開的一位作家。
十年前,城市化進程所帶來的農(nóng)村、環(huán)境、人口流動等議題,在這個小小北方村莊糾纏在一起,梁鴻的梁莊書寫像是剖開了中國社會的一個切面,引起人們的激烈討論。
十年過去,她依舊在書寫故鄉(xiāng)。新書《梁莊十年》里,梁莊人在十年間的生老病死、命運起落,再次在她筆下鮮活了過來。
她認為,在非虛構(gòu)作品,合理化的想象應該是被允許的。
她還說,在宏大的社會議題下,梁莊本該是一條無盡的流淌著的故事的河。
在這次對談中,她談到了梁莊那些從前被忽略的鄉(xiāng)村女性的命運,對于虛構(gòu)與非虛構(gòu)作品的一般性看法,村莊書寫的世界性意義,以及對于青年人的精神困境和電子化閱讀新趨勢的觀察、思考。
以下是梁鴻的回答。
Q=新周刊硬核讀書會
A=梁鴻?
日常的梁莊讓生活回歸到真實狀態(tài)
Q:《梁莊十年》是您在疫情期間完成的作品,雖然寫作于世界性危機之中,卻有一種彌散開來的日常性,相比您的前作《中國在梁莊》《出梁莊記》,它們都相對宏觀且問題意識清晰,為什么這本書會這樣的轉(zhuǎn)變?
A:一方面,這是個非常自然的轉(zhuǎn)變,隨著時間的長度,你跟梁莊的關(guān)系開始變得不一樣,所以它是自然轉(zhuǎn)換成這樣的一種狀態(tài),一個比較日常的、細節(jié)的平常村莊生活。
一個人和一個地方呆得久了,可能也就是這樣的,日常會慢慢浮現(xiàn)出來,關(guān)于它的整體觀念會破碎,會融在一些細節(jié)里面。反而,宏觀、整體可能會慢慢消融目標,但這本書里并不是沒有涉及議題性的東西。
十年過去了,我到底在寫梁莊的什么?十年前,我寫的梁莊可能有那樣的一個大背景,有一個整體的村莊。十年前,我在認識、認知梁莊的時候有一種特別強烈、鮮明的感覺,而我把它記錄了下來。
十年之后,當我再要開始拿起筆來寫梁莊的時候,它實際上深化了,或者說它使得梁莊的面貌更加多元了,更加豐富了。

?梁鴻 著
上海三聯(lián)書店, 2021-1
Q:有去追溯一些前兩本中提及過的問題嗎?
A:還是有的。比如說《梁莊十年》里面有很多注釋,前兩本書里面提到過的人,他的命運是什么樣的?大部分梁莊人都繼續(xù)存在于這本書里面。我多多少少地哪怕用一句話來回應、接續(xù)、展示人們命運的變化。因為在這樣一個時間的長度里,人的命運一定會有一些變化的,這也是我覺得寫這本書非常有意思的地方。
說2020年是女性主義元年,有點“言過其實”
Q:這本書里其實有一個您關(guān)注到的新視角,女性的視角。您講述了您和您那些女朋友的重逢,記錄下了一些細節(jié),回溯她們的故事。我蠻好奇在十年前她們其實也存在于梁莊,也是您生命經(jīng)驗的一部分。為什么當時會沒有特別地注意到這一部分的故事?
A:我自己寫梁莊是一個慢慢成長的過程,我慢慢才意識到原來我之前沒有寫到這個層面,至于為什么其實我也說不清楚。
可能當時我根本就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當時我可能在忙著關(guān)注其他的東西。但當十年后,當我再進一步地去深入研究的時候,這部分問題和心臟就慢慢出來了。
所以我覺得梁莊的生活是一個無窮無盡的內(nèi)部的生活,它需要有一個人慢慢地去挖掘,去理解。
所謂“非虛構(gòu)”,其實就是需要這樣的一個過程,你沒有寫到它,但它還在,因為總有人在那。

Q:有人說,2020年是女性主義元年,女性熱點議題層出不窮,女性的主體意識特別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有了普遍性的覺醒。我比較好奇,對于像您這樣的70后知識女性而言,你們的女性意識啟蒙是如何完成的?
A:我覺得“女性主義元年”這個詞有點重。
實際上,我們從五四時期就已經(jīng)開始在不斷地有這樣的對性別平等的努力,像丁玲、張愛玲、魯迅、周作人,他們都討論關(guān)于婦女解放的議題,認為婦女解放對于中國人的思想解放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脈絡。早期女性解放思想走過了這么多年,才有如今女性的生活狀態(tài)。
2020年可能是一個契機,因為女性事件的密度和力度才使得女性再次成為話題。我覺得這么說的人,實際上可能不太了解中國的思想史和文化史的發(fā)展。
Q:如果給您的后輩推薦一本女性意識的啟蒙之書,您會選哪一本書?
A:可能還是波伏瓦的《第二性》,這本書比較經(jīng)典也比較普遍。它告訴你了女性不是天生的,而是生成的,而且是被生成的。
波伏瓦揭示了一個女性或者包括男性是如何被生活塑造的過程,知道這一點能讓我們對生活中很多所謂常識,很多語焉不詳?shù)臇|西有一個基本警惕。

? [法] 西蒙娜·德·波伏瓦 著,鄭克魯 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1
“虛構(gòu)”“非虛構(gòu)”沒有高下之分
Q:梁莊系列之后,您其實成了中國非虛構(gòu)寫作領(lǐng)域的標桿性人物。我注意到您其實開始寫小說了,包括連續(xù)出版了長篇小說《梁光正的光》和《四象》您怎么看待虛構(gòu)和非虛構(gòu)寫作的區(qū)別?您如何理解非虛構(gòu)作品在中國近些年的熱潮?
A:對于我自己的創(chuàng)作而言,我從創(chuàng)作狀態(tài)來考慮這個問題。
這個東西適合用虛構(gòu)的方式來寫,我就用虛構(gòu)的方式來寫,那個適合用非虛構(gòu)的方式來寫,我就用非虛構(gòu)的方式來寫,我不會被這些概念所收服。
在寫《四象》的時候,因為我要寫得是一個“亡靈”,三個“亡靈”,那不可能紀實地寫,只能用虛構(gòu)的寫作方法來寫。所以我是根據(jù)題材來選擇寫作方式,不會被文體本身的概念束縛。
不管虛構(gòu)還是非虛構(gòu),作家都要找準自己所寫的東西,最重要的是思考怎么樣才能更深地表達自己,而不是說一定要采取什么方法來寫。但當你決定之后,你一定會受這個方式本身的局限,你必須得接受這個局限。

?梁鴻 著
花城出版社,2020-3
Q:有些作家會說感到自己想象能力不夠,所以只有當生活中的真實給到足夠多的細節(jié)時,他才有創(chuàng)作沖動,但他沒法去構(gòu)建那些細節(jié)。
A:每個作家面對事物時會有不同的想法。他可能覺得非虛構(gòu)更加能夠?qū)崿F(xiàn)他自己的某些東西,他也能夠應對自如。但這并不意味著虛構(gòu)就比非虛構(gòu)更高級一些或者說更不高級一些。它只是一個人的傾向和寫作愛好。
Q:可以推薦一下您最近比較喜愛的小說和非虛構(gòu)作品嗎?
A:我在重讀索爾·貝婁的中短篇小說《尋找格林先生》。它關(guān)于美國社會的普通生活。非虛構(gòu)作品的話,我推薦下北京大學王銘銘老師的書,叫作《村落視野中的文化與權(quán)力 : 閩臺三村五論》。這本是我正在看的,是我非常喜歡的人類學著作。?

?[美] 索爾·貝婁 著,董樂山 譯
浙江文藝出版社,2014-10
梁莊的困境是全世界的困境
Q:您前年去英國訪問時,做過以“一個村莊的世界性”的分享活動。在活動上,您說“梁莊的困境是全世界的困境”,具體怎么理解這句話?
A:我覺得任何一種人類生活都是人類生活之一,梁莊的生活也是人類生活之一,它首先是具有世界性的,梁莊是世界的一分子,是人類共同事業(yè)的一分子。
從另一個層面而言,中國村莊的思維方式、中國人的思維方式其實也是當代正在行進中的社會的一部分,它也和世界有關(guān)。
比如說像農(nóng)民工到城里打工,他和他的孩子所經(jīng)歷的各種事件,其實都是跟大的社會環(huán)境是有關(guān)系的,跟城市的發(fā)展有關(guān)系,跟中國的政策有關(guān)系,跟世界有關(guān)系。所以如果我能夠把這個村莊里每個人的故事,每個人的經(jīng)歷、命運寫出來,那么可以說,我也能夠反映出當代的社會,甚至全球化的影響。

梁鴻 著
理想國|臺海出版社,2016-11
Q:您當時提到馬爾克斯、??思{故事中的小鎮(zhèn)。在您早年閱讀他們的時候,您就萌生了對自己家鄉(xiāng)進行村莊書寫的念頭嗎?
A:那倒沒有,我覺得每個人都想寫自己的村莊,特別是文藝青年,在不同的年齡段可能都會出現(xiàn)過這個想法,只不過你始終沒有真正拿起筆來寫。我并不是因為受了他們的影響才開始拿起筆來寫的。
我覺得每個人都是想寫自己身邊的故事,你的家,你的那條街道,你的村莊,你的那條河流等等。所以我覺得這是一個非常自然的狀態(tài)。但當你真的拿起筆來寫的時候,可能你讀過馬爾克斯、讀過《百年孤獨》,你會對你的創(chuàng)作有一定的琢磨,想想我究竟該怎么寫。

[哥倫比亞] 加西亞·馬爾克斯 著,范曄 譯
南海出版公司,2017-8
Q:能否給讀者推薦下關(guān)于村莊的外國文學作品?
A:《百年孤獨》以及像??思{的小鎮(zhèn)系列“斯諾普斯三部曲”(《村子》、《小鎮(zhèn)》、《大宅》)都可以讀一讀。?
“小鎮(zhèn)做題家”要不要讀閑書?
Q:作為高校教師,您非常關(guān)心年輕人的命運。《梁莊十年》最后一章里您提到的少年陽陽是千千萬前途未卜的鄉(xiāng)村年輕人之一。您書中鼓勵他好好讀書,但您也說過這句話在今天顯得有點蒼白無力。為什么您會有這種感覺?
A:因為其實我知道在他將面臨的那些困難是沒辦法簡單解決的。比如說他的孤獨,他的父母不在身邊,他在小鎮(zhèn)上的視野,他學校里的教育氛圍,這些問題都沒辦法簡單地解決。所以這樣一句簡單的鼓勵真的是一種特別無力的話語。
Q:如今聚焦小鎮(zhèn)做題家的討論是,書是讀出來了,考上了重點大學,但精神世界上卻依舊非常匱乏,這似乎成為了高等教育體系里面多數(shù)年輕人的一個常態(tài)。我想知道您如何看待這樣的情況?做題家要不要讀閑書?
A:就現(xiàn)實而言,對于一個農(nóng)村的孩子,如果說為了考上大學,還得好好學習,因為目前我們教育的現(xiàn)實是沒有辦法在短時間進行改變的。
但另外一個問題確實在于,做題本身并不能夠帶來精神上的充實,所以當你真的考上大學之后,并不意味著他天然地能夠勇往直前去過良好的生活。
人必須經(jīng)歷再次的成長。面對高考制度,我們只能先通過做題去考上大學,但我們在大學里面的二次成長非常重要。我們可以努力地改變,多充實自己,盡可能地給自己的精神世界增加一些東西。我們沒有辦法改變過去和成長過程中的一些東西,但我們可以改變我們的現(xiàn)在。

Q:隨著互聯(lián)網(wǎng)數(shù)字化閱讀的普及,包括許多電子閱讀器、移動端閱讀讓讀書變得非常方便。今天一個人只需要一部設備,好像可以擁有一整個圖書館。您怎么看待電子閱讀?
A:我覺得這一代人如果能通過電子閱讀到經(jīng)典作品也無可厚非,就我個人而言,我是更喜歡在圖書館面對紙質(zhì)書進行閱讀,我覺得這樣更有味道,也更能激發(fā)與作品進行對話、思考的感覺。對于當代人而言,能夠在電子產(chǎn)品上產(chǎn)生閱讀經(jīng)驗也是可以的,這個形式本身沒有什么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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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品?|?新周刊·硬核讀書會
采寫:鐘毅
編輯:蕭奉
策劃:蕭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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