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jīng)逐漸淡忘了燕子，卻還記得她的那個開餐館的哥哥。

燕子與我同桌三年，是我中學時的最好的朋友之一。她生性率直，像男孩子。那時候，我倆形影不離，整天膩在一起。吃飯，上廁所，偷偷進網(wǎng)吧，我倆都是手牽手共同進出。燕子家里大概很富有，她總有花不完的零花錢。和她一起逛街，我可以不帶一分錢而帶回很多東西。她對我們的這個小城市了如指掌，哪個超市有活動，哪家服飾店來新產(chǎn)品了，她就設法勸我一起去購買。各家老板都跟她熟。她以比別人便宜的價格買了許多用不著的東西。

她的心里裝不下秘密，一有什么新鮮事，就不厭其詳?shù)刂v出來。如果我有什么事瞞了她，她就要生氣，好一陣不理我。但也總是她自己先軟下臉，最終與我又和好。

她最愛提到她的一個哥哥，說怎么帥氣，又怎么有學問。她有一本很厚的紅皮筆記簿，據(jù)說就是她哥哥用過的。我曾翻開看過，里面記載著雜亂的東西。有名人名句，也有方程公式。字跡也不怎么整齊?？墒瞧渲械膸灼?a target="_blank">日記，倒讓有些詫異，居然是很流利的文言文。內容是寫中學時代的生活，大約還是初中時記下的。自從白話文普及之后，用古文寫作的人已經(jīng)不多，能寫好文言的人，也不多了。何況是一個中學生，寫出那樣的文字，就更加少見。

我暗中以為此人一定是個文學天才，這時候自然已經(jīng)是一位大文學家。然而，和燕子一起見到他時，真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原來燕子所說的哥哥，便是在菜市場對面開餐館的那個少年。

記得有一次，我陪媽媽去買菜，就看到過他。媽媽當時還惋惜道：“你看那個小伙子，小小年紀不讀書，就出來掙錢，多可憐！”那時他正在熱水池前洗碗，歪戴著白帽子，頭發(fā)似乎很長，從帽沿四周溢出來。遠遠看去，他的樣子的確讓人憐憫。(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那天是燕子受了表揚，模擬考試，她語文幾乎得滿分。她說要和我一起去感謝她哥哥的教導。一路上，燕子很興奮，不停地說她哥哥。“你不知道，有幾道試題，正好前天我哥哥才講過?！薄拔覀兘愕芎苄〉臅r候，就聽哥哥講故事。他的學問可大啦，無論外國童話還是中國的神話故事，他都知道。他給我們講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講希臘神話中的盜火英雄普羅米修斯和小愛神丘比特。哪咤、孫悟空就不用說了。安徒生童話，我們還沒上學，就聽哥哥講過好多了，今天不是用上了嗎？”

我就這樣跟著燕子，認識了她的哥哥。

燕子的哥哥并不是很熱情的人，很少講話。我想：“這么沉默寡言的人，怎么會講那么多的故事呢？”他看人時總瞇起眼睛，近視得似乎很厲害，可沒有戴眼鏡。他店里的衛(wèi)生也不怎么好，時常飛著幾只蒼蠅。不銹鋼的工作臺，被油漬浸蝕得斑斑點點，毫無光澤。冰箱、消毒柜一類的用具也染著塵土。一個白凈的少年生活在這里面，多少讓人有些心酸。

有次他在廚房做菜，勺子碰撞聲“乒乒乓乓”地響。我不由撲哧笑了。燕子問我笑什么，我沒有回答，只是心里還在笑——這樣大的響動，說不定會把鍋打破的。我曾經(jīng)好幾次看見他把菜炒糊。

我與燕子的哥哥成為好朋友，還是在這年的寒假里。那幾天我閑在家里，無事可做。我喜歡傍晚出來散步，看夕陽把荒涼的殘光射在大地上。幾乎每天，我都會經(jīng)過他開的餐廳；幾乎每次，我都會看到他伏在柜臺上讀書。

他似乎永遠是單獨一個人，除我和燕子有時去他那里談天之外，就再沒有見別的人和他說話。只有一次，他店里來了一個小男孩，親切地依偎在他懷中。我認識那個男孩，他是燕子的同胞弟弟，在外地讀書。聽燕子說，她哥哥最喜歡這個小弟弟，有時這個小孩發(fā)脾氣，全家人都沒辦法，只有她哥哥能哄開心。

我以吃飯為借口，時常去和他談天。起先他不怎么說話，等我們很熟悉了，才滔滔不絕地講一些很精彩的議論。他很有學問，尤其在我們談起文學的時候，他總一改平日的冷落沉寂，變得逸興遄飛，意氣風發(fā)。他的許多言談，我都記到了日記中。我總覺得他比我們那些老氣橫秋的老師有趣得多，講過的知識很難令我忘記。

有時我們談話到很晚，外面已經(jīng)有些夜色。他打開餐廳的燈具，整間房子就亮起一種柔和的光，像月色那么美。我驚訝起來，他笑著說：“我自己設計的，好看嗎？”

我說起燕子的那本筆記，他忽然大笑起來。“那時候可真是，什么都不懂，還寫文言文。里面有幾個錯句，你們沒看出來嗎？不過說實在的，現(xiàn)在我可寫不出那樣的文字了。錯字錯句可以改，腦子里沒東西可寫才可怕。”

有一次他跟我講，“我有時候心情不好，你們或許以為我冷漠。其實我很喜歡和學生聊天的。……你不是怕學不好語文嗎？我這里有很多書，沒事就來看吧。語文有什么學的？聽一學期語文課，還不如讀一本好書呢?！?/p>

“是嗎？”我興奮地問他?！捌鋵嵨以缇瓦@么想。我讀小學的時候，很喜歡讀書，語文學得真不錯。可是學習負擔越來越重，還哪有時間看閑書？”他立刻打斷我的話，冷笑道：“什么叫‘閑書’？事實上，最閑的書就是你們的教科書。你讀過林語堂的散文嗎？他說得好：學生的課本根本算不上書。你們把時間都荒廢在這種沒用的東西上了。”

我心跳得厲害，他的話很刺，從沒有人跟我說過這種話。他又絕不像是那種亂講話的青年?；厝ズ笪野阉脑拰懺谌沼洷旧?。直到后來我走進社會，才領悟到這話說得多么好。

次年春季開學，我便與燕子商定，每天放學后，就去幫她哥哥收拾餐廳，順便聽他的高明議論。我倆把餐廳的桌子擦亮，他買了桌布鋪上去。后廚的衛(wèi)生也被我們收拾干凈，用具發(fā)出了潔白的光。我和燕子微笑著招呼客人，給客人鞠躬。客人走了，我們一起洗杯盤。燕子常常把水池中的泡沫淋到我們臉上，我立即還擊。我們都很開心，燕子的哥哥也露出他難得看見的笑容。

客人漸漸多起來，燕子便讓他哥哥調整菜價?，F(xiàn)在看起來，這已經(jīng)是一家很不錯的中檔餐廳。加上燕子的哥哥又會做西餐，和我同校的許多學生都來這里消費。

那段時間，我的收獲很不少。不但對生活有了認識，而且文學水平也遠遠超過了燕子。我和燕子的哥哥很投機，幾乎是無話不談。我的許多對父母都不愿講的話，總是不知不覺就說與他聽。他也講許多他的故事給我聽。雖然我們相處的時間僅僅只有放學后的幾個小時。

但他的大多時間仍在讀書，或者望著天空想心事，不跟別人交往。有一次我問他：“怎么很少見你和朋友一起?。俊彼p“哼”道：“朋友？哪有什么朋友？原前我也是狐朋狗友一大堆?？涩F(xiàn)在，能作我朋友的只有書。沒有比書更好的朋友了！”

他的確有很多書。他沒有具體的藏書地方，但無論我借什么書，他都能找得到，或者從櫥窗上，或者在柜臺底下，抽出一本塵土彌漫的破舊書本。他告訴我，他的這些書差不多都是四處偷來的?！安灰詾槲沂强滓壹骸＿@些好書在真正讀懂它的人手里才有價值。沒聽過一句話嗎？‘臨考的大腦和圖書館是知識的墳墓’有的人從不讀書，卻擁有和圖書館一樣多的書籍，活活把知識埋葬在書架上?！?/p>

我笑著說：“這么說來，我家就有一座知識的大墳墓——我爸爸就是個從不讀書卻擁有大量書籍的人。”他開玩笑道：“那么我們合伙做一次盜墓賊吧，把你爸爸的寶貝弄幾本來。不過，你爸爸的書不一定比我的這些破本子好，現(xiàn)在的出版商最愛偷工減料，擅自刪減作品?！?/p>

他跟我和燕子講文學寫作時說：“你們老師成天說什么寫作方法、技巧，哪里知道要寫上乘作品，就最忌套用什么方法。忘了是老舍還是巴金說過，最好的技巧就是不用技巧。強用技巧，就是故弄玄虛。

一個人學識夠了，如果有點慧根，就按心里想的寫下去，自然什么方式方法都有了。非要跟著別人的腳步走，學別人的方法，那就走不出自己的路。不是自己的文章，還寫什么呀，直接抄不就完了。燕子的作文就犯這個毛病，老說寫別人的話，硬套一些東西。在學生中間，自然算不得差，可是那樣的文字，一點價值也沒有；小欣呢，寫得很不錯，敢說心里話，善于思考，可是受學力和思想的限制，到底還幼稚點。等你思想和學識成熟時，會寫出很好的文章。燕子啊，如果再這樣下去，遲早要喪失寫作能力?！?/p>

燕子因此生了氣，低聲回嘴道：“你說得這么好，怎么不去當作家？還不是……”她沒敢再說下去，因為她哥哥的臉色瞬間蒼白得可怕，眼神也空洞了。

這一年的中秋節(jié)，我和同學一起去郊外看月亮，回家得很晚。月光下的街道靜悄悄的，十分冷清。

在河岸上的小廣場上，我忽然看到有個人孤零零地坐著，樣子很像燕子的哥哥。我走過去，他也看見了我，笑著打招呼。這時的天氣已經(jīng)有些冷，河岸邊又吹著夜風。他穿著單薄的白襯衫，臉上有些發(fā)紅。他對我微笑，可是眼中郁郁的神情還沒來得及掩去。

“你怎么一個人在這里？今天是中秋節(jié)，你忘了嗎？”我把書包里的剩下的月餅遞給他，說。我知道他又善忘的毛病，不記得自己的生日，不記得自己的電話號碼。有時我還有趣地想，他這么健忘，腦子里的知識又怎么沒忘記？

他說已經(jīng)和燕子一家吃過了，但還是接過去，吃起來。他的面前有一瓶啤酒。

我挨著他坐下，余興未盡，抬頭去看月亮。

他見我不說話，就笑了笑，問我：“這么晚還不回家？你父母會擔心的?！?/p>

“沒關系?！蔽议_心地說。“我爸媽可好了，他們才不管我那么嚴呢。我在你的餐廳打了這么長時間的工，他們問都沒有問過?！?/p>

“還說‘打工’，我發(fā)你們工資，你們都不要。燕子還罷了，你應該拿些錢的?！?/p>

我淘氣起來，說：“虧我當你是最好的朋友，怎么還提錢？俗不俗？”他點頭說：“你說得對，不提這玩意兒了。不過我要感謝你們。因為你們，我賺了很多錢。”我打岔道：“怎么又提呀？”說完就抿嘴笑起來。

“好了，再不提了。我打算今年的圣誕節(jié)邀請你一起過。我會準備好圣誕禮物。我自己從來不過洋節(jié)日，這次破例。”他強裝笑臉說。我的心里卻酸起來，不知怎么，我老感覺他有很重的心事。

我終于忍不住問他了?！澳憧雌饋聿豢偛婚_心，為什么不跟我講講呢？”這下他反而沉默起來，用手撩開額前的亂發(fā)。

我一時也不知道怎么說話，只好靜靜坐著。

過了半天，他吐了口氣，開口說：“過了今年，我就三十了?？鬃诱f‘三十而立’，我卻怎么立？我什么也沒有。從七歲起，我一直讀書。上學前班，上小學，上完小學又讀中學。讀初中時我要輟學，可沒有做到。后來上了高中，上完三年畢業(yè)又去讀什么破大學。如今在干什么？做我最不愿意做的事。你要問我，為什么不去外面闖闖？我去過，可是我什么都不會，什么都不能。讀那么長時間的書，我并沒有讀到什么。

好多大學生抱怨社會不公，社會殘酷。依我說，社會最公平不過了。那些人活該餓死。你知道他們都在學校干什么嗎？他們的時間除了吃飯睡覺，就是到處騙女朋友。那時我的一個舍友，全部時間都用來打電話，和遠方的女朋友吵架；找不到女朋友的呢，就一天到晚玩手機。事實上，到了大學，幾乎沒有人找不到朋友。這些人不餓死才真是不公平。

可我最遺憾的，就是沒有在那里找個女朋友。你知道的，我曾經(jīng)有一個很愛我的奶奶，他常常要我?guī)Щ貍€女朋友來。我含糊答應她。那時我一心撲在書上，什么事都忽略了。我從不讀老師要求的書，專讀些你們所謂的閑書。直至畢業(yè)，我還沒弄明白我上的是什么學校，修的什么專業(yè)。也真可笑，我這樣的人居然很順利畢業(yè)了。

畢業(yè)那年，我覺得對不起奶奶。她盼著給我?guī)Ш⒆?，我卻連女朋友也沒有。有一個女孩對我很好。她知道我老是忘記吃飯，就常常為我買了包子，送到圖書館里。我曾答應她，要陪她去杭州，去看西湖，去看江南煙雨?？墒悄且荒?，另一個人陪她去了。

奶奶已經(jīng)很老了，我下定決心，等我一畢業(yè)就結婚，跟誰都無所謂。就差那么幾天，我就可以領到畢業(yè)證，回家去。但奶奶忽然去世了。我連她的最后一面都沒有見到?！?/p>

他的眼睛中流出眼淚來，月光下顯得那么晶瑩。我也忍不住要流淚了。

我一時不知道怎么勸他。這本該是個美好的夜晚，夜色是這么溫馨，朦朧的月光籠罩在河面上，泛起金黃的光華。我不忍他再提起傷心事，就轉移話題，對他說：“那么你在大學校園，讀了很多的書唄。記讀書筆記了嗎？我想那一定很精彩，能不能借我?guī)滋?？?/p>

“筆記是有的，不過你可得珍惜點。我送給燕子姐弟的筆記，都給弄得不成樣子。燕子的還好點，她家那小子，全給我折了紙飛機。我責問起來，他說我寫的東西，他已經(jīng)記在腦子里了。真是氣死人！”他說完，微笑了。

他把啤酒瓶丟進河里，送我到回家的路口。

第二天他把一本很厚的筆記借給我，又叮囑我，一定完好無損還回來。這本筆記的內容統(tǒng)一，全是以日記的形式寫下的讀書感受。我認真看過一遍，不由暗暗吃驚。里面提到的著作，遍及古今中外。他對很多名作，欣賞之余，還大膽提出意見與批評，筆力之深，見識之妙，真讓我嘆服。他的字體越到后面越灑脫，個性愈強。我看完一遍之后，忍不住想看第二遍。我從他的筆記上抄下很多東西。后來上大學，常常要寫論文，我寫不出來時，就整理這些抄本，交上去就得優(yōu)等。至今我還在想，如果想法把那本筆記發(fā)表，一定會豐富文學研究。

圣誕節(jié)那夜，我和燕子都去她哥哥那里赴約。小小的餐廳中，飾滿金黃色的彩燈。門口有兩株圣誕樹，不斷閃爍亮光。樹頂都有一顆燈光凝成的寶石，潔白剔透。我和燕子都驚訝不已。我們仿佛進了聊齋中描寫的羅剎海市，看到金枝玉葉的琉璃樹。燕子的哥哥和她家的小弟已經(jīng)在歡迎我們。

我們歡樂地度過了幾個小時。豐盛的西餐，名貴的紅葡萄酒。我和燕子每人還收到一件包裝精致的禮物。燕子的弟弟則得到一個很漂亮的書包。但是，我一碰到燕子哥哥的眼神，心中就一陣辛酸。他的眼光深處，隱藏著不為人知的、濃濃的悲哀。

第二年，我們就要高考，再沒有時間去幫他經(jīng)營餐廳。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沒有見過他。只是他的筆記，我每天都要讀幾頁。

很幸運，那年的高考，我居然超常發(fā)揮，分數(shù)出來時，連我自己都吃了一驚?？荚囀С５亩?，超常的實在很少見。我的父母很高興，決定提前一月帶我去旅行，去游我夢想中的大學校園。每晚我都開心得睡不著覺，我讀那本厚厚的筆記，摟著它莫名其妙地流淚。這筆記中，有一句話寫道：“要知道，能實現(xiàn)童年的夢想，是多么幸福的事！世界上有很多很多的人，還來不及溫習童年時的夢，就已經(jīng)迷失于現(xiàn)實中?！蔽沂莻€很幸福的人無疑了。

臨走的那晚，我覺得該把筆記還回去了。我騎著嶄新的自行車，順著熟悉的街道，來到他的餐廳外面時，他正拉下卷閘門，準備離開。我吁了口氣，趕忙說：“啊呀，差點見不到你了！”

他的眉頭立刻舒展開來，顯然，猛地見到我，他也很驚喜。他與我開玩笑道：“見不到我了？怎么考上好大學，就詛咒我？”我跳下車子，高興極了。我解釋說：“沒有那個意思，我是說，再慢一點你就走了?！彼残ζ饋恚f：“還不是一樣？”

多天不見，他似乎變得更年輕，臉色更白皙?？墒巧袂楸认惹斑€憂郁。我把手中的筆記揚了揚，“我是來還你筆記的。說實話，我真的舍不得把它還給你，我以后還會有用。我要在大學修習文學。”

他猶豫了一下，才不好意思地說：“你考進理想的大學，我把它送你作禮物，是應該的?？墒?，你也知道，我更離不開它，里面有我的心血??！就是借你這么幾天，我心里還空虛呢。要不這樣，我們去復印一封？”

我見他說得認真，不忍奪他所愛。我早料到他會這樣做，可此刻仍然很失落，不由嘆氣說：“其實，我舍不得的是這筆記上的痕跡。每一道你的筆跡，都告訴我，這世上還有一個人是那么喜歡讀書，那么善于思考。有時看到你不小心留下的斑點，我就會想，你當時在干什么？是什么弄臟了你的筆記？你又是怎樣小心地清理它們？——打印的算什么呀？我想，你舍不得的也是這些吧？”我用雙手把筆記遞給他。

他的眼神忽然變得那么奇異，像是無限歡喜，又像無限悲傷。他用濕潤的眼睛望著我，良久，深情地說道：“小欣，你不是普通的女孩，不是普通的女孩，……”他似乎還有許多話要說，可是找不到適當?shù)拇朕o。

這時，四周的街燈全亮著。我們就站在一盞路燈下面，他的身上披了橘黃的燈光，全身都染著凄涼與孤獨。我的心里在說：“你又何嘗是普通的男子？！”可我沒有說出口。我驀然發(fā)現(xiàn)，我也舍不得他。

我要求一起去散步，他欣然答應?？晌覀円粫r不知道去哪里好。“信馬由韁唄，”我提議說，“走到哪里算哪里。你不是說過，最舒心的散步，是沒有目的的嗎？”

我們沿著馬路往下走，來到河邊。我?guī)退弥潜竟P記，他幫我推車。我把跟父母出游的計劃向他說了。他也替我開心，“你們一家都很幸福，讓人羨慕?！彼f。不知不覺，我們已經(jīng)過了吊索橋，來到河對岸。再回看我們的小城，燈火閃爍，夜色旖旎，并倒映在河流中，真幻相接，交互生輝。四周那么靜，我們坐在堤岸上，聽晚風和河流的聲音。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我們的這座小城竟是這么動人，“真是太美了，以前我怎么沒有認真欣賞過這里的夜景呢？”我感慨地說。

回去的時候，他一直把我送到家門口。“以后不知能不能一起散步了？”我的聲音有些傷感。他微微一笑，說：“怎么不能？你和燕子是好朋友，我們也是好朋友。下次，我?guī)銈兣噬椒迦ィ貌缓?？”我答應了他，請他不要忘記這些話。

他沿原路往回走，我忽然記起燕子的話，說她哥哥老走錯路，找錯回去的路口。我的好奇心促使著我。我悄悄騎著車子，遠遠跟在他后面。我要看看，他是否真的不大認路。

他果然不注意路口，只邁著任性的步子往前走。已經(jīng)超過了回去的路，他沒有覺察?？墒牵坏任姨嵝?，他自己又轉身走回來了。路上沒有一個行人，他立刻發(fā)現(xiàn)了我，向我揮手。我的心頭像塞了什么東西，突然很難受。我大聲對他說：“請你答應我，以后走路認真一點，不要再走錯了，好嗎？”我的聲音在哽咽。

他一時愣住了，呆呆忘著我。過了半天，才清晰地說：“請你放心，我雖然偶爾走錯路口，可從未迷失過方向——并且永遠不會迷失?！睙艄庀拢臉幼幽敲淳髲?。

我掉轉車子往回騎。被風一吹，想到明天的旅行，我又高興起來。街道兩旁的景物不斷向后退，燕子的哥哥被拋在后面，越來越遠。這時候，我的眼睛模糊了。我開心地猜想此后理想的生活，美麗的校園，友好的同學。我又想到燕子，我還沒有跟她道別呢！我把車子開得很快，而眼淚也像珠子一般滾下我臉頰。

后記

我也順利自大學畢業(yè)，并有了一份滿意的工作。讀大學的幾年，我很少回家。有一年回去過春節(jié)，再經(jīng)過那家餐廳，老板已換成一個矮胖的四川人。

多年后，我在某地碰見了燕子的那個小弟。他已經(jīng)長得很高，我卻還認得他。他也認出了我，仍叫我“小欣姐姐”。當我問起他哥哥的時候，他忽然流下眼淚。“你還不知道，我哥哥幾年前已經(jīng)不在了。他天生就患有一種怪病，醫(yī)生至今還叫不出它的名字。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我哥哥一直那么年輕，皮膚總是那么白凈，那就是他的病?？烧l也沒想到，他走得那么早?！x開得很安靜，晚上還和我打撲克玩，等第二天我睡醒時，他已經(jīng)不聲不響地走了。……住院的那幾天，就只有我陪他，家人都以為是小毛病，沒有重視?！?/p>

那天回去，我睡了整個一下午。我又夢見那家熟悉的餐廳，客廳里的燈光比月色還美。

首發(fā)散文網(wǎng)：http://www.277762.cc/subject/1531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