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角 樓 中 的 迷 惘

------月下李說

那時不小了，十五六歲，剛剛進了中學(xué)。

記得那所學(xué)校顯得很古老，沒有什么校園，一扇高大的門推開，就是一座兩層的閣樓。樓頂有飛檐翹出，樓梯是木質(zhì)的，地面也是木板的，走動起來便咯噔咯噔地響。有時還能聽到木板之間那種咯吱吱的擠壓聲。就感覺這座木樓很舊，舊的木柱上的漆皮已經(jīng)脫落了，卻又被人的手兒摸得光滑明亮。

這木樓有個名字，叫八角樓。據(jù)說是舊時古城里一位紳士般的人物出資修建的，專用來做教育，成為當時為數(shù)不多的學(xué)校之一。我有幸進了這所學(xué)校，接受三年的中學(xué)教育。

木樓的后面，蓋著幾排平房，有做教室用，也有老師的辦公和住宿。在兩排平房中間，有那么一塊天地，也就兩個籃球場大小的面積，學(xué)校里開會，學(xué)生操練全在那里進行。我們是新生，教室都在后面的平房里，每升一個年級就會挪動，上到初三就可以登上八角樓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我們就盼望著快快地登上那座樓，因為那里能登高望遠，能進入高一級的學(xué)校，似乎這座樓就成為大家心目中的一種向往，一個求知成才走向成熟的人生階梯。

我在這里安安穩(wěn)穩(wěn)地讀過一年半的書，青春的幼稚也在這里慢慢地散去。盡管我每天都是在睡夢中被父親喊醒，迷迷糊糊地挎上書包，跑過幾條街道，踏進校門，走過青磚鋪就的校園，坐在自己熟知的課座上，開始讀書寫字，聽老師朗朗的讀書聲，心里就有著一種說不清的愉快。這種愉快是伴隨著各種文化知識的增加，一點一點地在擴散，在濃厚。隨之青春期的一種追求開始萌動，想象未來的我應(yīng)該是個什么樣子。

那時，在我們的心中，總是有著崇拜的偶像，像劉胡蘭、董存瑞、黃繼光這些在戰(zhàn)爭中奉獻生命的英雄讓我們崇拜過，像劉文學(xué)、草原英雄小姐妹、雷鋒這些舍己為人的時代英雄也讓我們崇拜的五體投地。我們在為自己設(shè)計人生的夢想，朝著這個方向努力地學(xué)習(xí)和讀書。

有一兩門功課考的不如人意，當著父親的面，我都不愿意抬頭，紅著臉向父親保證，下期考試一定要上九十分不可。那天夜里，母親就聽我在說夢話，在不停的念著英語單詞。也就從那時起，父親就不再督促我的作業(yè)，需要家長簽字時，竟讓母親去寫。我總以為父親在生我的氣，憋足了勁天天趴在桌子上寫呀寫的，有時是用心的，有時是硬撐著讓他們瞧。硬撐的時候，最容易打瞌睡，兩個眼皮子就不停地打架，腦袋一顛一顛地往下沉，眼睛幾乎要迷住了。突然聽見母親在說：“困了就去睡吧，硬撐著能學(xué)好嗎。”我陡然就靈醒，像睡醒了一樣，特別精神。后來聽母親講：“你父親怕給你壓力太大，有意讓你放松呢?！?/p>

我真的就放松了，不再堅持熬夜，而是清晨早早地爬起來，趁著頭腦清晰，去背那些難記的單詞和數(shù)學(xué)公式。上學(xué)路上，不再東瞅西瞧地看熱鬧，給自己規(guī)定路上必須記住幾個單詞。這樣的自我壓力，我的學(xué)習(xí)成績提高很快，成了班級的尖子，當上了班長，又戴上了少先隊的三個杠子。那種榮耀感讓我像一股風一樣跑回了家，卸去書包，就是不脫外衣，在母親面前晃來晃去。母親正忙，沒有抬頭看我，實在憋不住了，硬將胳膊抻過去。

母親終于看到那三個紅杠杠，比我還高興，欣喜地說：“我娃終于當上大隊長了，當上學(xué)生官了。”我心里美絲絲的，又一溜煙似的跑到鄰居家找小伙伴去。

那天母親燒了一碗紅燒肉，夾起一個紅油油的鹵蛋放到我碗里，說：“這是獎勵給你的，只要你好好學(xué)，我天天給你燒肉和雞蛋吃?！蹦且活D飯，我吃的真香，可惜那天父親不在家。

一次上語文課，老師開講前，拿起一份同學(xué)的作業(yè)，說：“今天我給大家念一篇同學(xué)的作文，大家聽聽他是怎么描寫這次學(xué)農(nóng)活動的?！彼晕⒌赝ｎD了一下，教室里很靜，靜的能聽到她翻紙的聲音。她開始念，一字一句，有板有眼的。她的聲音有點沙啞，語調(diào)卻柔柔的。我就看著她那微厚的嘴唇一上一下地動，念出的文字卻讓我的心突突亂跳。

老師念的是我的作文，隨說心里那份激動無法形容，臉上卻不能喜形于色，只是感到一點點微熱。同學(xué)們在私語，用眼睛在班里尋找。我的同桌娟子，一個長著大眼睛的女孩，起先在瞧別人，聽著聽著就看起了我，小聲地問：“是你寫的吧！”她那雙眼睛很會說話，盯得我不得不講：“是的?！彼蝗慌み^臉去，從文具盒里掏出一支圓珠筆，在我與她的桌面上，狠狠地劃出一條黑線，然后說：“不準你越過這條三八線?！?/p>

我不明白她，也不敢越線，一會兒便忘了，她就狠狠地用肘碰我回去，我問她：“為什么！”她瞪著我說：“你為什么不幫我！”我瞧著她生氣的樣子笑了，她又說：“你還笑！”老師念的后半篇文章我壓根就沒聽，念完時，老師講到了我，做了一段評語。同學(xué)們開始窸窸窣窣地議論，還有給我翹起拇指的，那是我的一些好友。娟子很長一段時間不理我，因為她的作文老是寫不好。

這篇作文讓我成為班里的人物，也成了寫作上的一種壓力，總想著不能差與別人，所以課余時間就拼命地讀書，高爾基的《童年》《在人間》《我的大學(xué)》，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都是在那段青春歲月里讀過的。

進入初二，我們就挪了教室，距八角樓就幾步之遙，天天上課都能聽到初三同學(xué)們朗朗的讀書聲，那聲音極好聽，就在八角樓的上空縈繞不息，我常常像聽歌一樣，在尋找那曲中的詞兒。有時，就會看到我們的校長站在二樓教室的窗外，靜靜地觀察上課的情景。

他是一位資深的校長，教育界很有名氣，總是戴著一副深度近視鏡，很少見到笑容，在校園里碰上，你給他敬禮，他也只是點點頭，從不說話?？稍谌熒髸?，他便滔滔不絕，那雙手從不閑著，不停的揮動，加強著他講話的力度。他聲音有力，語氣堅定，總是能指出課堂紀律方面的人和事，哪怕是細微的小動作，他都能指名道姓的講出。這一點讓大家很害怕，怕他隨時會點出你的名字，批評你的行為。他的批評總是讓人心悅誠服，大家都很尊重這位校長。

記得和一位同學(xué)偷跑到八角樓上去玩，那里是不允許低年級同學(xué)上去的，尤其是課間休息。我們就悄悄地在樓道里走，在幾個彎道中我倆玩起了捉迷藏，玩的正起勁，上課鈴響了。我顧不上找他，匆匆往樓下跑，剛轉(zhuǎn)一個彎，他突然從一邊竄出來，想嚇唬我，我卻來不及收腳就和他連滾帶翻地滾下樓梯。我急忙爬起，他的臉竟差到了地上，紅了一片，腳也崴傷了。我?guī)退蛉セ覊m，扶他回到教室。最后一節(jié)課快要響鈴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的座位空著，我擔心他會出什么事。

下課鈴響了，班主任叫我，說：“校長找你?！蔽覈樍艘惶ｉL找我做什么！我提心吊膽地隨班主任去了校長室。

他正在批改東西，頭都沒抬，說了聲進來，我便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立在那里。他抬起頭，一雙犀利的眼睛透過那厚厚的鏡片看著我，我身上好像在抖。

“他就是你們班的班長！”他在問班主任。

班主任望著我，笑說：“他是我們班很優(yōu)秀的學(xué)生，從來沒有這個毛病?！?/p>

“優(yōu)秀在哪里！優(yōu)秀就可以動手打人么！”校長望著我說。

我怎么都不會想到，那個叫狗娃的同學(xué)居然會到校長這里告我，而且顛倒黑白。我感到很委屈，委屈地直想落淚。我終于將事情的前后經(jīng)過原本道出，校長沉思了一會，講：“這件事我會找那個同學(xué)談，但身為班干部，違反校規(guī)上了八角樓應(yīng)該檢查，必須寫出書面東西交給班主任?！蔽抑雷约旱腻e誤在哪，臨出門時，他對我講“好學(xué)生就應(yīng)該嚴格要求自己，把批評變做一種動力?！?/p>

我的委屈得到一些釋放，校長的話讓我記了很久，班主任留我到她那里吃飯，叮囑我說：“老師的批評是一種愛護，你們慢慢就能體會到。”我在委屈與關(guān)心中慢慢體會，覺得自己開始長大，也懂得人與人之間那種品質(zhì)上的差異，這種差異在人的青春時期就有了表現(xiàn)。而我們的老師就像園藝師一樣，不斷地為我們修枝整葉，讓我們在陽光雨露中茁壯成長。

這是一種幸福感，青春的愉快與天真總是浸泡在這樣的幸福里，

就像花兒一樣在春風里歌唱。這段青春如花似玉，它是美麗的，五彩繽紛的，令人向往和難以忘懷的。

正當我們抱著青春的夢想，向往美好未來的時候，國家的政治形勢發(fā)生了變化，這種變化突如其來，翻天覆地。

記得那個日子，春風已過，天氣慢慢轉(zhuǎn)暖，我們坐在溫暖的教室里，靜等著老師的到來。不知什么原因，全校的課程都推遲了，直等到太陽直射，教室里看不到陽光的時候，班主任才到了。她表情嚴肅地看著大家，又鄭重其事地說：“我要給同學(xué)們宣布國家的一個重大決定，我國將要進行一場文化大革命?！?/p>

“革命”兩個字我們略懂，就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斗爭。可是文化大革命又是什么樣的革命！是革誰的命？

老師沒有多講，我們也懵懵懂懂的，不知道這場革命意味著什么，革命會怎么進行。但從老師那種凝重、矜持的表情中，我們感覺到這件事一定很重大，一定是前所未有的，沒有經(jīng)歷過的。

在起先的數(shù)月里，學(xué)校還是平靜的，大家每天照常上課讀書，還體會著學(xué)校的那種氣氛。社會上、報紙中、廣播里卻天天在聽到看到各種義正言辭的，令人振動的消息和言論。就連父親的言談中，每天都有文革的內(nèi)容。母親是居委會主任，聽到這方面的消息更多，就感覺這個國家將會發(fā)生重大事件，一場暴風雨即將來臨。

這場風雨來到學(xué)校的時候，社會秩序已經(jīng)很亂了，大家人心惶惶，總擔心會出什么大亂子，我們也跟著害怕的不得了，但學(xué)校還在上課，盡管學(xué)生們已經(jīng)不太按時到校，甚至幾天不來上課，老師也不太管。因為那些學(xué)生的父母出了問題，被革命人專政了。老師們還在堅持上課，只是課程里增加了大量的時事政治和黨中央、毛主席的重要指示。

記得那天在落雨，是細毛毛狀的，沒有聲音，學(xué)校里很靜，能聽見屋檐上在滴水，大家都在教室里等待學(xué)校發(fā)布重要的通知。我爬在窗前，望著眼前那座八角樓，看那飛檐上掛著灰瑩瑩的水珠兒，我心里也陰沉沉的。校園的墻灰白凝重，地面的青磚又濕又暗，八角樓上沒有一處的漆不掉皮兒，在這陰濕的天氣里，它顯得那么的孤獨和蒼涼，雖然有著這么多的學(xué)生在里面，可看不到它有一絲的笑容。

老師們都到哪里去了！讓學(xué)校能這般的安靜。

我心疼這座樓兒，少說它也有二三十年了，不知有多少學(xué)生每天都在踩踏它、損壞它，它怎么就不吱一聲呢！就那么心甘情愿的，支撐在這塊土地上，成就著每一個學(xué)子的夢想和希望，它真的就不累么！

突然，上課鈴響了，緊接著老師進了教室，通知大家立即到操場集合。毛毛雨依然在落，大家靜靜地站著，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事，因為從來沒有下著雨召開師生大會。

校長來了，像往常一樣匆匆走上講臺，不同的是他沒有立即講話，而是帶著疲憊的神態(tài)環(huán)視著會場。陡然間，他一反常態(tài)，立整起來，端端正正地向全校師生深深地鞠了一躬，會場頓時騷動起來。

“我宣布：自今日起，全校停課，正式投入到文化大革命中去?！睍鲆黄瑖W然，很快就又靜下來，大家注視著校長，還想再聽。

“大會結(jié)束，散會?！睂W(xué)校從沒有開過這么短的會，校長也從未講過這么短的話。今天就開了，校長就匆匆地離去，大家望著他的身

影忽然覺得，他蒼老了許多，腳步竟是那么的沉重。

也就從這一天起，我們的學(xué)校似乎沒有了靈魂。

沒有了上課的鈴聲。

沒有了朗朗的讀書聲。

沒有了老師們的親切笑容。

沒有了同學(xué)們的歡歌笑語。

一切都在變，變的沒有秩序、沒有紀律、沒有文化、沒有理想。一切都在亂，亂糟糟的可怕！

學(xué)生可以不上課，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桌子可以不擦，玻璃可以不擦，黑板上可以畫畫，寫上罵人的臟話。廁所可以不打掃，屎尿流成了河。

真的，這種變化讓人吃驚，讓人憂心忡忡。不知道我們今后該做什么，不讀書不學(xué)習(xí)，我們還能做什么！每天來到課堂里，大家都坐在課桌上天南海北的瞎扯一通，嘻嘻哈哈的瞎弄一陣，不知誰喊一聲：“走，上街逛去！”一群人就這么走了。

我有許多天沒去學(xué)校，那天去了。學(xué)校完全變了，八角樓不見了，被一張張的大字報糊住了，到處是標語，到處是革命口號，八角樓里的教室，課桌都拼在一起，堆滿了成批成捆的紙張、墨水和毛筆。許多同學(xué)在那里念文章，有人在奮筆疾書，寫完一張就有人提著出去，往墻上、窗框上刷漿糊，貼大字報。

大字報貼了許多層，厚厚的，有白紙的，黃紙的，也有紅紙寫的。紅紙都是最高指示和中央精神，白紙全是批判文章，揭發(fā)的文字。平日很少見到同學(xué)們這么激情抒發(fā)自己的言論，此刻竟滔滔不絕，從古論到今，批判舊的教育制度，批判封資修，批判反動的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

不知道他們從哪里學(xué)到了這么多的知識，辯論起來有理有據(jù)，十七年的教育路線一下子就讓他們批駁的體無完膚，成了徹頭徹尾的反動路線。還在青春期的我們，剛剛接觸到代數(shù)、幾何和英語，有的還連二十六個單詞都記不住，怎么一下子就成了批判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的勇士。這讓我很疑惑和不解。

難道我們以往崇拜的那些英雄，就是這么變來的么！因為眼前的許多同學(xué)，那些平時不吭不哈不為人注意的學(xué)生，突然地就拔地而起，鶴立雞群了，成了紅衛(wèi)兵組織的頭目，一身的英雄豪氣，威風的不得了。

很快，學(xué)校里就成立了各種各樣的組織，紅衛(wèi)兵、毛澤東主義紅衛(wèi)兵、刀出鞘戰(zhàn)斗隊、愛武裝戰(zhàn)斗隊、紅色恐怖隊等等。有多少組織就有多少群體，這些群體就左右著學(xué)校的革命運動。

我無法理清這些組織的人際關(guān)系，因為我不屬于紅五類的隊伍，不可能進入革命組織的核心，我是個革命運動的自由戰(zhàn)士，誰都可以拉我到革命組織中當一名小卒，戴上一個不倫不類的紅袖章，去參加

他們的革命活動。我也喜歡穿上退了顏色的黃軍裝，戴上黃軍帽，擠上一條寬寬的皮帶，再戴上一個紅袖章，走在路上就很自豪、很威武。這種時代性的崇尚，甚至說是一種盲動無知和潑皮死命的追求，讓我在迷惘的歲月里浪費著青春。

我的心，是空虛的、迷惘的、像一頭迷路的羊羔，在這火熱的、燃燒著的歲月里蹣跚學(xué)步。

這場革命在深入發(fā)展，我曾敬重的老師們和那位有著犀利眼神，戴著深度眼鏡的，有名望的校長被打倒了，戴上反動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的帽子禁閉在牛棚里，天天接受著紅衛(wèi)兵的批斗。

我不能忘記那驚心的一幕。

就在我們奮力追求與不斷攀登的八角樓上，他穿著一件舊了的藍灰色中山裝，背上掛著一個白紙板，寫著打倒他的文字。他在那里掃地，仔細地府下身子去摳夾在地板縫中的紙宵。他天天從上往下，從八角樓到校園里，不停點的去掃。這是一種懲罰，一種對反動派的懲治，必須清除掉校園里的一切污泥濁水。

他把掃帚靠在樓梯的拐角處，又去清理地板。一位紅衛(wèi)兵上樓來，通通的腳步聲很響，轉(zhuǎn)彎時一腳踢倒了掃帚，猛然間大喊起來。校長被喊聲驚起，慢慢地抬起頭，還沒有站直，就聽到啪啪兩聲，校長的眼鏡飛出老遠。他啊呀一聲，即刻捂住了臉。他不知道自己又犯了什么罪，瞇起眼睛去瞧那個人。

“還認識我嗎！”紅衛(wèi)兵很兇，漲紅著臉。校長只顧點頭，說：“記得，記得?！薄皼]想到吧！堂堂的一位校長也會有今天，那時的威風哪里去了?！奔t衛(wèi)兵依舊盯著他。

校長明白，這是全校最調(diào)皮的學(xué)生，也是他在大會點名最多的學(xué)生。他不敢亂動，顫顫巍巍地摸著墻去尋眼鏡，紅衛(wèi)兵跟著他，看著快要拿到眼鏡了，便上前一腳，眼鏡又走了，在那木板地上滑出老遠。校長不動了，半蹲在那里，手不住地發(fā)抖。

紅衛(wèi)兵瞪著他，高聲講：“告訴你：你是人民的罪人，要老老實實地低頭認罪，否則小心你的狗頭?！奔t衛(wèi)兵走了，走得通通的，木板地都咯吱吱地響。

校長慢慢地摸過去，尋找那個眼鏡。這個過程很快，卻讓我瞧見，我不知內(nèi)心是一種什么滋味，看著我們以往尊敬的老師無緣無故地被打，就非常難過，心在顫抖。我急忙跑過去，幫他拿到了眼鏡。

他慢慢在戴，卻戴不正，鏡腿兒已經(jīng)歪了。他就一邊高一邊低地看著我，輕輕地點點頭，微微笑著。厚厚的鏡片里，那雙犀利的眼睛中，我好像看到了淚水在閃動。

我不知用了多久才回到家，一路上總想著那張臉，那含淚在笑的臉。

我不知道革命與反革命該怎么區(qū)分，更不明白我的那些同學(xué)怎么會這般仇視自己的老師，這種仇恨究竟是怎么產(chǎn)生的！又是怎么樣就

燃燒成一種惡火，去報復(fù)那些無辜的人。

想不通的我，就再也不想去學(xué)校了。

可我還是去了一次，接到紅衛(wèi)兵組織的通知，去參加批斗大會。

去時，大會已開始，會場吵吵嚷嚷，就在八角樓下的走道中。四面插著紅旗，掛著標語，所有的墻面上全貼著大字報，寫滿批斗人的罪行。他是一位物理老師，平時沉默寡言的，見人很和藹，卻很少說笑，講起課來倒很風趣，同學(xué)們很愛上他的課。文革中，有人調(diào)查到他曾是國民黨三青團的骨干，結(jié)果便打倒了，戴上歷史反革命的帽子，從此永無寧日。

他已經(jīng)被紅衛(wèi)兵押上了臺子，起先站著，帶著一面大牌子。后來就有紅衛(wèi)兵搬來一個長條凳，放上去還要讓他跪上去。他被反綁著，光著頭，頭頂上有著被煙頭燙傷的瘢痕。他咬著牙，鼓著腮幫，眼睛總是閉著。

“讓他跪上去，不然太舒服他了?！庇腥嗽诤?。紅衛(wèi)兵立即押他跪上條凳，窄窄的木條上，他無法跪得穩(wěn)，不住地搖晃，幾次都要掉下去。紅衛(wèi)兵便立在那里，抓住他的衣領(lǐng)，使勁地往下壓，衣扣就勒在喉節(jié)處，他緊咬牙根，臉上的青筋高鼓著。

會場一陣又一陣的呼聲，總是有人上去聲討，就連八角樓上也站滿了人。老師仍那么跪著，腿開始顫抖，能夠想象骨頭與木頭之間的血肉，哪能承受這么久的擠壓啊，那種疼痛是非常人能夠忍受住的，

他顫抖的更加厲害。

紅衛(wèi)兵還在使勁壓，陡然的，老師開始渾身扭動，開始掙扎，開始粗喘著氣，開始發(fā)出低沉的吼聲，盡管那種聲音不很大，那憤怒的力量卻是強烈的。就像爆發(fā)的洪水一般，他終于掙扎地站了起來?？伤f萬沒想到，那雙腿早就壓得失去了知覺，他沒能站穩(wěn)，連人帶凳子摔下臺去。

他的這種舉動，惹怒了紅衛(wèi)兵。認為他是向革命者的挑戰(zhàn)，立即就有七八個紅衛(wèi)兵圍去，開始瘋狂踢打，用凳子去砸。老師在掙扎，抱住頭，卷曲著身體在叫。這個場面讓同學(xué)們震驚，大家紛紛散去，女同學(xué)都捂起了眼睛。突然老師的叫聲加劇起來，是一種要命的，撕心裂肺的痛苦嚎叫。

有人看到了鮮血，滿臉的鮮血，從老師捂著的指縫間往出流。老師開始在地上打滾，嚎叫聲不斷，同學(xué)們發(fā)現(xiàn)老師的一只眼球掉著出來。會場嘩然了，眼前這個血淋淋的場景讓同學(xué)們憤怒，許多聲音在喊：“不要再打人了，我們反對打砸搶！趕快把老師送醫(yī)院去?！币灿屑t衛(wèi)兵在叫：“反動分子，罪有應(yīng)得，死了活該?！睍鰜y作一團，有人找來了看門的教工，用一輛三輪車將老師送走了。

這個場面我永生難忘。

特別是青春時期的我，心靈在受到了一次大的重撞，許久許久都難以平息下來。想起那種慘不忍睹的情形，心靈都開始顫抖。我看到了人性中悲哀的一面，殘忍和丑惡的一面。這樣一群無知、天真、稚氣未泯的青春少年，他們的愛心竟是那般的脆弱，而升騰起來的怒火

又是那么的劇烈，那么的容易燃燒，那么輕易地就膨脹為一團惡火。

我無法理解這個混亂的世界，無法理解周圍那些青春少年，就連那座追崇許久的八角樓，也變的面目全非。因為在這里有著太多丑惡，太多的污濁，太多的不理解。在這個激情燃燒的歲月里，我迷惘許久，不知該去哪里，該做些什么！該為我的青春負責些什么！該為我的母校和那些辛勤培養(yǎng)我們的老師承擔些什么！我的青春就是在這種向往和迷惘中走過。

不久，便開始了上山下鄉(xiāng)運動，我們的青春就又飛往那廣闊的天地之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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